第一次見到他,我還只是個愛吃糖、不懂事的小女孩。

那是在外公病房。

外婆的餐廳開了幾十年,日日開店、風雨無阻,但只有那段時間常常休業。

她會燉好一份瘦肉粥讓我帶去醫院,往常我們家總被肉香味包裹,可那段日子,中藥味卻霸佔了廚房。

外婆四處蒐羅奇奇怪怪的食補菜譜,恨不得自己也去報班學中醫,好讓外公能好得快些。

但沒有人比她更清楚外公病情如何。

我陪她去醫院以後,她會在主治醫生的辦公室裡待很久,出來時神色總有些愁慮。

她去找醫生時,我就會在外公病房裡,給外公讀報。

一般讀的是《聯合報》,有時候也讀《自立晚報》。

我那個時候對什麼經濟、政治形勢一竅不通,讀的時候甚至還會搞錯詞彙卡點,把“股市經濟形式”讀成“股市經”和“濟形式”。

報紙內容枯燥乏味,我總是越讀越快,想快些結束,每每此刻,外公就會輕笑一下:“慢點囡囡。

外公又不急.”

我只好不情不願又慢下語氣,一字一頓讀著上面內容。

林漢聰和他媽媽來時,我也在給外公讀報。

我很清楚記得,當時我正讀到“臺當局設‘大陸工作會報’與‘大陸工作指導小組’,以統籌、指導新的大陸政策.”

一陣香水味從外飄入,驅散原本有些嚴肅苦澀的消毒水味。

我下意識停了下來,外公本聽到興頭,見狀就說:“繼續唸啊,不用停.”

我只好繼續念下去,一邊念一邊用餘光掃著來人。

來的一大一小,女人風情,男孩藏在她身後有些謹慎緊張。

是美芬阿姨。

我對她印象很深,畢竟在我們那片沉悶的街區,她的出現就如同一道光,照亮了昏黃處。

但她身旁的男孩我卻從未見過。

美芬阿姨先和外公打了招呼,隨後也衝我笑了笑,把身旁的男孩往我面前一推:“你們還沒見過吧?阿聰,這個就是我跟你說的那個小妹妹趙心卉.”

第一次見到林漢聰時,他穿著件白色制服,腳上是一雙黑皮鞋,看起來像剛從學校出來。

我很早就聽我媽說美芬阿姨有個兒子,在新竹唸書。

我跟他打了個招呼,隨後又繼續為外公讀報。

越讀我的聲音越小,像是有些害羞。

我總覺得林漢聰在看我。

我家讀報用的既不是國語也不是閩南話,是上海話。

我聽外婆說,原來我們家住在黃浦江邊的一棟小洋房裡,因為外公的工作變動,我們一家就從小洋房搬到了臺北的公寓樓裡。

我外公至今都聽不大懂閩南話,有時候出門買菜,還要我幫忙做翻譯。

倒是我外婆,因為開店,常年和臺灣人打交道,說話言語早成了個地地道道的臺北老太太了,可她為了外公,永遠不會改變自己那一口吳儂軟語。

由於常常切換在方言間,我的口音變得愈發奇怪,說閩南話時帶上海腔,說上海話時又夾著點其他詞彙。

南腔北調混雜之下,讓我在年幼時愈發不願張嘴,總覺得會招人笑話。

外公聽我聲音漸輕,就讓我大點聲讀,他聽不到。

我不肯,抿著嘴唇不想開口。

外公就生起氣來:“為什麼不說,你怎麼這樣不聽話?”

說罷還連連咳嗽起來,我本不想惹他發火,可又覺得在剛見面的小朋友面前失了臉面。

大人可能從未意識到,小孩子也是需要“尊嚴”的,他們更像得到同齡人的認可,試圖靠合群、做同樣的傻事來回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