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濃稠的墨汁,沉沉地潑在汴梁城的上空。

這裡是帝國的墳場,繁華被連根拔起後殘留的廢墟,遷都的洪流裹挾著帝國的精魄湧向北方那座名為北平、正轟鳴生長的骨架,留下的,只有這具龐大軀殼的空洞迴響,以及被遺棄在此、看守廢墟的老人。

如今的楊溥,也的確稱得上是老人了。

馬車在一條相對僻靜的深巷盡頭停下,巷子深處,一座一看就知道主人撈了不少的府邸沉默矗立,門前兩隻石獅在簷下燈籠微弱的光線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陰影。

“楊府”二字在昏暗中顯得有些模糊,門房迎了出來,恭敬地等待著來自遠方的遊人,顧懷下了車,抬頭看著這他幾乎沒有住過,卻等同於他半個“家”的宅邸,玄青道袍的下襬拂過門檻,帶起微不可察的塵埃。

府內比巷外更靜,迴廊庭院皆沉入濃稠的黑暗,只有幾處值夜的下人房透出豆大的燈火,空氣裡是舊宅特有的、混合著木質陳腐與淡淡墨香的味道,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空寂的冰涼。

楊岢在蜀地已經成家,安穩地做個小官,楊溥平日裡大多宿在內閣,府裡的下人遣散的遣散,回老宅的回老宅,還留下的也都上了年紀,整座楊府,都透著股即將走到盡頭的暮氣。

就像顧懷要去見的那個人一樣。

他無聲地穿過前庭,走向後院那座獨立的書房,那裡,是這座巨大府邸裡唯一還亮著穩定燈火的地方,像茫茫夜海里一座固執的、燃燒著最後燈油的燈塔。

書房的門虛掩著,暖黃的光暈從門縫裡流淌出來,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投下一道狹長的亮痕,顧懷停在門外,沒有立刻推門,裡面只有極輕微的、紙張翻動的沙沙聲,還有偶爾一兩聲壓抑的、帶著痰音的輕咳,像是從枯井深處傳來的聲音,沉悶又帶著迴響。

他推開了門。

暖意混合著更濃郁的墨香和炭火氣撲面而來,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一道身影幾乎被堆積如山的奏章文牘淹沒,燭光吝嗇地勾勒出他花白的鬢角、深刻如刀刻斧鑿的皺紋,以及握著紫毫的枯瘦手指,指關節因用力而泛著不健康的青白。

曾經在蘇州初見時那份雖遭貶謫卻依舊銳利、隱含蟄伏野心的眼神,如今只剩下一種深潭般的疲憊,以及一種近乎枯槁的沉靜,他伏案的姿態,像一株被風雪壓彎了脊樑的老樹,根系卻還死死抓著最後的泥土。

楊溥。

顧懷的心像是被一根極細的冰針刺了一下,細微卻尖銳的酸楚無聲蔓延,他的目光掃過楊溥花白稀疏的頭髮,深刻得能夾住紙片的皺紋,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指,還有書案上那堆積如山、散發著壓抑氣息的文牘,沉默了下來。

他記得在蘇州小巷初見的時候,楊溥因為上書議論北境戰事,被怕麻煩的靈帝貶到江南,那時的他安靜地等待著,像是死了心,眼底深處卻還藏著不甘熄滅的餘燼;他也記得後來他走入京城,在那些風雨飄搖、刀光劍影中,是楊溥擋在他的前面,幾乎沒有讓官場的任何汙穢沾染上他,正是因為有楊溥在,他的仕途才能順利得簡直令人髮指,用幾年的時間走完了別人一生都走不完的路;他當然也記得在北境戰事最膠著、朝堂暗流最洶湧之際,楊溥寄來的信箋裡,字裡行間是支撐,是隱隱的驕傲,也是無聲的牽念--那封信的末尾,是“父”字。

然而此刻,這位硬生生扛著半壁殘山剩水、經歷靈帝之崩英帝之崩、在權力漩渦中心獨自支撐了數年的老人,是真的被耗盡了,歲月和這名為“大魏”的重擔,在他身上刻下的痕跡,遠比北境的風刀霜劍更致命。

楊溥似乎並未察覺有人進來,他仍在認真地審視著從江南、從蜀地甚至從西北上奏的文書,直到顧懷的腳步聲停在書案前,那玄色的袍角侵入他低垂的視野邊緣,他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