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目光費力地聚焦在顧懷臉上,怔忡了片刻。
隨即,那佈滿深刻倦意的臉上,極其緩慢地、如同凍土艱難開裂般,扯動出一個極其淺淡、幾乎難以察覺的弧度。
“回來了?”聲音沙啞乾澀,帶著熬夜熬透了的疲憊,語氣卻平淡得像顧懷只是去隔壁街吃了頓飯,“看起來,這是你瞞著很多人的出逃?”
顧懷走到書案側面的圈椅坐下,椅面冰涼,寒意透過衣料:“這個說法就太難聽了--不過也不是不能這麼理解,如今的我想要好好休息一下,除了逃好像也沒什麼其他辦法。”
“害怕才會逃,就像你當初把刀架在張懷仁兒子的脖子上,然後連夜想跑出京城一樣,”楊溥說,“你...有那麼畏懼嗎?”
“你記性真好,我都快把這件事,乃至張承那個人給忘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狼狽得走投無路的模樣,印象當然深刻,當時的你甚至產生了魏國容不下你,你就去遼國的想法,也不知道現在的你倒回去看那一幕是什麼感覺,”楊溥放下筆,“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當初你真的離開了,現在會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當然有想過,我應該會帶著莫莫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後來的這些天下大勢,就都與我無關了,也許我會隱姓埋名搞點發明,然後掙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銀子,”顧懷笑道,“但誰讓你那句‘要成為那個不用逃跑的人’讓我上了個惡當呢?才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今天,只能說你忽悠人,的確是有一手的。”
“從你這句話就能聽出來,你一直認為是我和先帝一步一步把你推到如今這個位置的,這個想法不能說錯,但逃避的味道太重了,”楊溥搖頭道,“顧懷,其實你有沒有發現,你和這個世上的其他人有很多不同?這種不同會導致,只要你做事情,就一定會引出各種各樣的風波來,而這些風波又會推著你繼續往前走,從根本上說,無論你是走上仕途還是隱姓埋名去了別處,只要你不真的放下一切忍受這個世道的骯髒與不公,你終究會登上這個舞臺--無論是以什麼面目。”
顧懷微微一怔,然後沉默了下來。
楊溥繼續說道:“你已經成為了那個不用逃跑的人,但你還是不願意細想一下在你走過的這段路上,誰才是最大的推手,你說你能忍受寂寂無名的生活,但如果你開了間鋪子卻被小吏刁難呢?如果你隱居偏遠卻被兵災波及呢?如果你遠走他鄉卻總是忍不住想回頭看一眼呢?說到底你是個有責任感而且有道德底線的人,你不會真的能像你想象中那樣平靜生活下去,不管我和先帝這些年到底做了什麼,不管你當初選擇的是離開還是留下,你最終可能是推翻朝廷的義軍首領,也可能是力挽狂瀾的救國忠臣,唯獨不可能是個鄉下收租數銀子的富家翁。”
楊溥的話很尖銳,或者說他的話一向很尖銳,顧懷從很早以前就發現,作為這個世上首先和自己產生聯絡的“大人物”,同時因為楊溥老謀深算不太正經的性子,他可能是這世上最瞭解自己的幾個人之一,不管是當初怎麼讓自己心甘情願地留在京城,蹚那些渾水,還是後來從沒有讓自己對這段“義父義子”的關係產生惡感,他都把自己...拿捏得太死了。
但顧懷的確是沒想到風塵僕僕地回來,準備聊些閒天,卻被楊溥一下子就抓住自己那繁雜心思中的要點,而且還如此赤裸地剖析出來給自己看。
他偏移了視線,轉移了話題:“你這裡,看著像是要被埋了。”
“幾位閣老依次北上,宮城空了,內閣也快空了,繼續宿在那裡,太冷清,”見顧懷仍不願直面內心,楊溥沒有繼續逼問下去,“偌大南方,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倒是你...既然你能出現在這裡,就證明遼國的兩京四道,已經翻不起風浪了?”
“收拾乾淨了,上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