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牆塌了大半,耶律元死在他的龍椅上,設了樞密院鎮壓遼境,盧老是樞密院主使,”顧懷的聲音沒什麼起伏,“遼國的太子耶律崇帶著殘兵鑽進了草原深處,像條喪家犬,燕雲十六州,踩實了。”
平淡的話語裡,是屍山血海鋪就的煌煌功業。楊溥握著筆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節更顯蒼白,他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道:
“當年在蘇州,在那間破落的小院裡,我曾說過這一生的理想就是收復燕雲,”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個遙遠得有些模糊的午後,“但其實我自己也知道,這是在異想天開,到有點像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囈語--收復燕雲?那是多少年來漢人流血流淚,卻只能在夢裡想一想的事情...可誰能想到,你不僅拿回了燕雲,還把整個遼國都埋進了土裡。”
他長長地、無聲地吁了一口氣,那氣息裡帶著濃重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這才幾年啊...顧懷,當年把你帶進京城的時候,我只以為你經過培養,會是個能扛起朝政的人物,後來你展現出軍事方面的天賦,平了江南,我又覺得,也許你能鎮壓北境,給大魏一些喘息之機,那便已經是極大的奢望了,可你...”
他搖搖頭,後面的話沒有說出口,但那份沉甸甸的、遠超預期的震撼,已經瀰漫在空氣裡。
顧懷看著燭光下楊溥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心頭那股細微的感嘆再次泛起,這位名義上是義父、實質上卻是他踏入這權力場最初的引路人和最堅實後盾的老人,數年光陰,從蘇州的小巷到京城的風雨,再到如今這汴梁暮色裡的相對無言,其中的情感早已複雜得無法用簡單的“義父義子”來定義。
原本只是利益捆綁下喊出來的一句“乾爹”,一個落魄書生攀附權貴的無奈選擇,一個失勢高官隨手佈下的閒棋,可命運弄人,陰差陽錯,這份關係竟在風雨飄搖中,浸染了太多難以割捨的真情實意,沉甸甸地壓在了兩人心頭,顧懷想起初到京城時,因為惹上張承那個紈絝,狼狽不堪地想要逃離,是楊溥在那個寒夜裡找到他,對他說了一番改變他一生的話;也想起後來在北境封王,朝野洶洶,楊溥在湖心亭裡告訴他:“遵從你的本心就好,無論你做出什麼選擇,我都會以父親的身份,看著你一路走下去”;還有遷都之初,他硬撐著疲憊的身軀在內閣批閱如山奏摺,只為替自己穩住後方半壁江山...
“老頭子,”顧懷的聲音有些乾澀,他很少這樣稱呼楊溥,更多時候是一個簡單的“你”字,“累嗎?”
楊溥沒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的奏報,身體微微後靠,倚在同樣冰冷堅硬的椅背上,閉上眼,彷彿在積蓄一點力氣,燭光在他臉上投下跳動的陰影,那些皺紋顯得更深了。
“累?”他睜開眼,眼神有些空茫,似乎穿透了眼前的燭光,看到了更久遠的過去,“從盛隆十七年入翰林院抄寫卷宗開始,抄了三年,然後,用了十二年,爬到禮部尚書的位置...又被貶到江南,本以為或許要等許多年,才能有機會回到京城,結果又在蘇州城遇見了你,就此一腳又踏進京城的漩渦裡,後來更是坐到了首輔的位置上,一坐就是這麼多年,歷經三朝,守著這半壁江山...”他輕輕敲了敲堆滿卷宗的桌面,“你說累不累?”
他看向顧懷,那渾濁的眼底深處,卻並沒有多少抱怨,反而透出一種近乎認命的平靜:“但這擔子,總得有人扛,你不在京城,天子年幼,朝堂上那些心思各異的人,總得有人壓著,南方的事,也總得有人理順--好在如今你滅掉了遼國,我也終於可以休息了。”
顧懷沉默許久,說道:“要不再考慮一下吧,內閣首輔這個位置,沒有什麼合適的人選,之後的這幾年,隨著兼併遼國兩京四道,天下會很亂。”
“不了,”楊溥搖了搖頭,掛起一抹很淡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