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該退場的時候,先帝駕崩的時候我有想過離開,你回京要遷都的時候我也想過離開,可都被你勸了下來,這一次你勸不住了,我該告老了,以一個...大魏臣子的身份。”

空氣再次沉默下來,比之前更加沉重。那個兩人都在刻意迴避的話題,如同房間裡的第三個人,無聲無息地站在陰影裡,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無法忽視。

“國號不會改,”顧懷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靜,“禪讓之後,依然是大魏。”

儘管早有預料,但當這層窗戶紙被顧懷親手捅破時,楊溥的身體還是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緩緩閉上眼,彷彿要將那洶湧而來的複雜情緒強行壓下去,書房裡只剩下燭火搖曳的光影和他壓抑著的、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許久之後,他才說:“你是要我自欺欺人麼?”

“如果這樣能多少讓你過了心裡的那份坎的話。”

“在你看來這或許是很沒有必要很愚蠢的堅持,但在我和很多人的眼中,這其實是比命還重要的事,”楊溥說,“我考的是大魏的科舉,東華門唱名,幾十年宦海起伏,大魏給了我一份體面,我也應該還它一份體面,前後歷經三朝,已經夠了,新朝沒有我的位置,你不應該強求我留下。”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

這個一生宦海沉浮、歷經三朝的老人,可以默許、甚至暗中推動顧懷去終結這個他效忠了一生的王朝,但他無法以新朝重臣的身份,站在金鑾殿上,向自己曾經的義子、如今的新帝俯首稱臣,那是他對自己一生信念的最後堅守,也是他留給史書的、屬於“楊溥”這個名字的最後體面。

顧懷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想說你所謂的告老太過徹底,你可以不用走,留在京城養老也好,哪怕是在汴京--也就是以後的南京待著也罷,新朝需要你這樣的老臣坐鎮...可所有的話,在對上楊溥那雙平靜卻無比堅定的眼睛時,都堵在了喉嚨裡,他了解這個老人了,亦如楊溥瞭解他,當楊溥說出這些話事,就證明他這個決定,已經無人能改了。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愧疚、不捨和深深無力的情緒,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顧懷,他看著燭光下楊溥那張在短短几年內蒼老得幾乎脫了形的臉,想起他當年在蘇州小巷初見時那份隱含鋒芒的沉靜,想起他在朝堂上縱橫捭闔的意氣風發,想起他一次次在仕途上給予的庇護,這一切,都即將隨著那個“大魏臣子”的身份一起,徹底落幕。

“老頭子...”顧懷一聲長嘆,似乎還想說點什麼,楊溥擺了擺手,打斷了他,那枯瘦的手掌在空中虛按了一下,彷彿要拂去空氣中瀰漫的沉重與傷感。

“不必如此,”他的聲音恢復了慣常的平淡,甚至帶上了一絲極淡的、屬於父親的溫和,“人老了,總要退的,能在退下去之前,看到燕雲收復,看到遼國覆滅,看到你走到今天這一步,我已經沒什麼遺憾了,比起那些死在任上,或者被貶黜回鄉鬱鬱而終的同僚,我楊溥這一生,足夠精彩了。”

燭火噼啪一聲,爆出一個微小的燈花,光影搖曳中,楊溥臉上的皺紋似乎都舒展了些許,他看著顧懷,眼神柔和,不再有首輔的威嚴,只剩下一個垂暮老人看著自己最傑出“作品”的平靜滿足。

“記得當年在蘇州,我對你說,收復燕雲是能澤被子孫的功業,現在,你做到了,做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好,這就夠了,我這個當義父的,”他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顧懷,嘴角那抹極淡的笑意似乎真切了幾分,“...很欣慰。”

所有的複雜情緒在這一刻洶湧而出,幾乎讓顧懷難以自持。

書房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燭火燃燒的微響,和窗外偶爾掠過的、帶著哨音的寒風,這沉默不再沉重,反而像一種無言的交流,流淌著太多無法宣之於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