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宗旨,全書一貫。兼愛為其根本。《天志》《明鬼》,所以歆懼世人,使之兼相愛,交相利也。不利於民者,莫如兵爭及奢侈,故言《兼愛》,必講《非攻》《守禦》之術,正所以戢攻伐之心。而《節用》《節葬》及《非樂》,則皆所以戒侈也。《非命》所以伸《天志》,說已具前。《尚同》者,封建之世,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則諸侯鹹有所忌,而生民可以小康。自諸侯出,已不免連摟相伐。自大夫出,陪臣執國命,則不可一日居矣。故墨家之尚同,正猶儒家之尊君,皆當時維持秩序,不得不然之勢。或訾其鄰於專制,則彼固主選天下之賢可者而立之矣。故《尚賢》之說,與《尚同》相表裡,而《尚同》以天為極,則又與《天志》相貫通也。惟《經》《經說》《大小取》六篇,多言名學及自然科學。在當日,實為高深學術,距應用頗遠,與墨子救世之旨不符。蓋古清廟明堂合一,明堂為神教之府。教中尊宿,衣食饒足;又不親政事,專務遐思,遂有此高深玄遠之學。史角明乎郊廟之禮,蓋曾習聞其說而世守之。而其後人又以授墨子。此雖非救世所急,然既與聞其說,亦即傳習其辭。正如墨子非儒,而《修身》《親士》《所染》等儒家言,未嘗不存其書中也。然則辯學由墨子而傳,而其學實非墨子所重。今之治諸子學者,顧以此稱頌墨子,則非墨子之志矣。諸篇雖講論理,仍有發明兼愛之辭。(參看上章)孔子言夏人尚忠,《墨經》實其一證。而墨子之用夏道,更不足疑矣。

欲知墨子之說,必先明於當日社會情形,不能執後人之見,以議古人也。古者風氣敦樸,君民之侈儉,相去初不甚遠。而公產之制,崩潰未盡,生產消費,尤必合全社會而通籌。《王制》:冢宰制國用,必以三十年之通。雖天子,亦必兇旱水溢,民無菜色,然後可日舉以樂。(此可見墨子之《非樂》不足怪)《曲禮》曰:“歲凶,年穀不登,君膳不祭肺,馬不食谷,馳道不除,祭祀不縣,大夫不食粱,士飲酒不樂。”凶歲如此,況於民之飢,不由於歲,而由於在上者之橫徵暴斂,役其力而奪其時乎?“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後世之人,習焉則不以為異,墨子之時,人心不如是也。古者地廣人稀,百里七十里五十里之國,星羅棋佈於大陸之上,其間空地蓋甚多,故其兵爭不烈。疆場之役,一彼一此,不過如今村邑之交鬨。傾國遠鬥,如楚陽橋、吳艾陵之役者,已為罕聞;長平之坑,西陵之焚,不必論矣。席捲六合,罷侯置守,非墨子時所能夢想。欲求少澹干戈之禍,惟望率土地而食人肉者,稍念正義而惜民命而已。此如今之唱限制軍備,立非戰公約者,孰不知其非徹底之論?然舍此,旦夕可行者,更有何法?豈得詆唱此等議者,為皆迂腐之談乎?故執後世之事,或究極之理,以議墨子者,皆不中情實者也。

墨家上說下教,所接者,非荒淫之貴族,即顓蒙之氓庶。非如鄒魯學士之談,稷下儒生之論,可以抗懷高義也。故其持義,恆較他家為低,先秦諸家,言天言鬼神,皆近泛神論、無神論。墨子所謂天,所謂鬼,則皆有喜怒欲惡如人,幾於愚夫愚婦所奉,無論矣。兼愛之義,儒家非不之知。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孟子·離婁上》)又言大同之世,“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此與《墨子》所謂“周愛人然後為愛人”(《小取》)者何異?(孟子曰:“殺人之父者,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者,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亦與《兼愛下》篇“吾不識孝子之為親度者,亦欲人愛利其親與?意欲人之惡賊其親與?以說觀之,即欲人之愛利其親也。然則吾惡先從事即得此?”同意)然愛之道雖無差別,而其行之則不能無差等。故曰:“仁者人也,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中庸》)若其毫無等差,試問從何行起。又孟子曰:“春秋無義戰,彼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