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學

理學何學也?談心說性,初不切於實際,而其徒自視甚高。世之言學問者,苟其所言,與理學家小有出入,則理學家必斥為俗學,與之斤斤爭辯。其所爭者,不過毫釐之微,而其徒視之,不翅丘山之重。此果何義哉?果其別有所見歟?抑實無所有,而姑枵然以自大也?

隨事應付,常人本自能之。哲學家所以異於常人者,乃在每一問題,必追究到底,而不肯作就事論事之語。此義前已言之。理學亦一種哲學也。故理學之異於尋常學問者,在於徹底。(以一種學問與尋常人較,則尋常人之所言,恆不徹底,而學問家之所言,恆較徹底;以尋常學問與哲學較,則尋常學問之所言,恆不徹底,而哲學家之所言,恆較徹底。故以尋常人與言學問者較,猶以尋常學問與哲學較也)徹底即追究到底之謂也。理學家就宇宙間事物,追究到底,而得其不易之則焉,即其所謂理也。此理也,自理學家言之:則亙古今而不變,通世界而無二。大之至於書契所不能紀,巧曆所不能窮,而莫之能外;小之至於耳目所不能聽睹,心思所不能想象,而亦不能不由。天下事由之則是,背之則非。一切學問議論,與此合者,看似迂曲,實甚逕捷;看似背謬,實極得當。而不然者,則皆似是而非;由之雖可得近功,而隱禍實已伏於其後者也。是則所謂俗學也已(理學家曰:言天理而不能用諸人事,是謂虛無,是為異學。言人事而不本之於天理,是為粗淺,是為俗學)。

職是故,理學家之行事,不求其有近功,而必求其根底上無絲毫破綻。所以貴王賤霸者以此。以一身論,亦必反諸己而無絲毫之慊,而後可以即安。否則雖功蓋天下,澤被生民,猶為襲取,猶為僥倖也。(理學家所以不肯輕出身任天下事者,有二義:(一)己不正,必不能善事。朱子謂“多隻要求濟事。不知自身不立,事決不能成。自心若有一毫私意未盡,皆足敗事”是也。(二)則論至精微處,天下至當不易之理,如幾何學之只有一點。此一點稍偏即不是,即必有後禍。而有心為善,即已偏而與此點離矣。鄒聚所曰:“今人要做忠臣的,只倚著在忠上,便不中了。為此驚世駭俗之事,便不庸了。自聖人看,還是索隱行怪。”理學家之精神,專注於內,事事求其至當不易,故覺得出身任事之時甚難)理學家之見解如此,其言,自不能不與尋常人大異。尋常人目為迂曲、為背謬,彼正忻然而笑,以世人為未足與議也。

理學家之議論,自理論言之,周亦無以為難。然天下事理,至無窮也。凡事必從根柢上做起,不容絲毫苟且,固是一理。然必先撐持目前,根柢上事,乃可徐圖,亦是一理。(如謂產當公不當私,豈非正論。然專將目前社會破壞,共產之蘄望,豈遂得達?欲求共產,有時或轉不得不扶翼私產矣。世界大同,豈非美事?然欲躋世界於大同,必先自強其國。若效徐偃、宋襄之為,轉足為世界和平之累也)以一人言之,必自己所學,十分到家,乃可出而任事。又必事事照吾主張做去,不容有絲毫委曲,乃得免於枉尺直尋之誚,而其事亦無後災。固是一理。然如此,則天下將永無可為之日,而吾身亦永無出而任事之時。以天下為己任者,正不容如此其拘。亦是一理。由前之說,則理學家之所以自處;由後之說,則非理學者之所以難理學家也。宋時所謂浙學者即如此。

浙學分永嘉、永康二派。永嘉一派,道源於薛艮齋,而大成於葉正則。與宋時所謂理學者,根本立異。永康一派,道源於呂東萊,變化於其弟子約及陳同甫。其所爭者,則以理學家所謂天理,範圍太隘,而欲擴而充之也。今略述其說如下:

薛艮齋問學於袁道潔,袁道潔問學於二程,故永嘉之學,亦出伊洛。艮齋好言禮樂兵農,而學始稍變。陳君舉繼之,宗旨亦與艮齋同。然不過講求實務,期見諸施行而已(君舉頗主《周官》,謂不能以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