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踩著融雪的碎響,拂過北境新修的官道。
車輪碾過平整的石板,發出規律而沉穩的滾動聲,不再有當年深一腳淺一腳踩進蘇州城外的泥濘,也聽不到土匪窩裡吱嘎作響的破車軸,顧懷斜倚在鋪了厚實錦褥的車廂裡,百無聊賴地掀開一線車簾,目光掠過車窗外無邊無際的、在早春微寒中奮力鋪展的嫩綠原野,嘴角習慣性地撇了撇,北平城那青灰色的巨大輪廓已在天際線上隱隱綽綽,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沉默地等待著它的主人,或者說,它的囚徒。
風灌進來,帶著泥土解凍的潮氣和遠處隱約的草木萌發味道,車外景緻飛掠,道旁是新栽不久、尚顯單薄的柳樹,枝條抽出嫩黃的芽,更遠處,是大片被平整過的田畝,壟溝筆直,泛著深褐色的油光,已有穿著破舊襖子的農人,迎著春光扶著木犁勞作,整個圖景顯示出一股生機勃勃的味道。
“說實話,”顧懷忽然開口,聲音帶著點剛睡醒的慵懶,又像在自言自語,“估計現在很多人都在想我會不會坐上那個位置,想得抓心撓肝,徹夜不眠。”
“嗯。”一旁傳來應答的鼻音。
“你的反應比我想象中要平淡得多,少爺我可是要當皇帝了誒,”顧懷說,“當皇帝好累的。”
“你又沒得選,而且坐不坐,你都是你。”莫莫的聲音平平板板,沒什麼起伏,像在陳述一個天經地義的真理,她沒有穿侍女的衣物,但也沒有著錦服,只是普普通哦那個的襦裙外面鬆鬆罩了件靛青夾襖,烏黑的頭髮只用根木簪草草挽著,幾縷碎髮垂在光潔的額角,她沒看顧懷,目光落在自己膝蓋上攤開的一本薄冊子上。
春日的風帶著泥土解凍的腥甜和草木萌動的清新,穿過敞開的半扇車窗,輕柔地拂過顧懷的臉頰,撩動莫莫頰邊的碎髮,風裡有新裁柳枝的嫩綠氣息,柔韌的枝條在官道旁搖曳生姿,那抹鮮活的綠意,猛地撞進顧懷眼底。
太像了。
像極了那年,也是這樣的季節,也是這樣溼漉漉的空氣,也是這樣一條黃土官道,通向一座名為蘇州的城池,那時的風裡,似乎也飄著這種菜花初綻的、若有若無的甜香,他身邊,也有這個黑黑瘦瘦、沉默得像塊小木頭的小丫頭。
他的目光落到莫莫正在看的那本簿冊上,心想這就是那傢伙留給你的錦囊妙計?這一路走過來愣是不讓自己看,也不知道上面到底寫了些什麼東西。
察覺到莫莫的眼神有些飄忽,他問道:“還在想夏則那老狐狸?”
莫莫抬頭看了他一眼:“嗯,他頭髮該掉了。”
顧懷愣了愣,忍不住笑出了聲,引得官道旁幾個推著獨輪車趕路的農人側目,他渾不在意,只覺得心頭暢快:“何止掉頭髮?我估摸著,他這會兒正滿西夏地尋摸,看看哪個倒黴蛋長得有幾分像你,好塞進那身宮裙裡,替你上朝--說不定還得逼著人家學你當初批奏摺時那愁眉苦臉的樣子。”
莫莫抿了抿唇,沒說話,但顧懷清晰地看到她柳葉一樣的眼睛裡飛快地掠過一絲極淡的笑意,像投入湖心的石子漾開的漣漪,她伸手從自己腰間掛著的小布袋裡掏了掏,摸出一塊曬得半乾、帶著清甜氣息的杏脯,然後,一隻小手很自然地伸過來,精準地將杏脯塞進了顧懷正笑得開懷的嘴裡。
熟悉的動作,熟悉的味道,酸甜的汁水在口中化開,帶著陽光的味道,瞬間將顧懷從對夏則幸災樂禍的想象中拉回現實,他下意識地咀嚼著,看著莫莫那張在春日暖陽下顯得格外白皙清麗的小臉,心頭驀地一軟,又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慨。
時間好像真的沒有在他們身上留下太多深刻的劃痕,地位變了,身份變了,經歷了一場又一場足以攪動天下風雲的變故,從蘇州城外的野人,到黑風寨的二當家,再到名動天下的靖王,以及流落西夏、失而復得的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