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探究一件事的根源,大概要追溯到很久以前——遲旭的童年也許會是其中之一。

遲旭最願意回憶起來的是十三歲以前的夏天。他把自己安置在店門口的座椅上,他的面前,一排梧桐被刷上白漆,太陽操縱影子的變化,星星收斂銀色的光芒,讓遲旭可以在轉身時清晰看見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時,他的倒影躺在白如月牙的玫瑰,紅如血液的玫瑰中。

但遲旭喜歡白天,星星可以透過看油菜替代,月亮雜糅在白玉蘭裡,夜的寧靜大可以在發呆時體會。夜晚不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綠色遮陽傘絢麗如寶石,紫色長裙輕柔如煙,藍色金扣的襯衫流光溢彩,盡織成一片,糊在一起。當然,到樹上看視線更佳。不過,遲旭並不擅長爬樹,所以每回都要尋求劉清文的幫助。只消一個眼色,劉清文便會從忙著算賬的父母眼皮底下鑽出來,從不失手。彼時他的圓臉上會帶上救世主一般的微笑,睫毛在光下糊成白色,接著就會同遲旭一道胡鬧。

相較於別的同齡男性,遲旭的父親似乎過分溫柔。所以,胡鬧所受的斥責也都像落葉那樣輕飄飄的。罪狀有時是:“樹都要被你們兩個弄禿頂了。”遲旭則自豪地回答:“我可以拿葉子當錢,給它買假髮。”那時好像沐浴在一場由落葉掀起的風裡。他的父親笑著回他:“等你攢夠了就入秋了,黃色葉子是不是就是那頂假髮?那質量可真夠差的。”

遲旭討厭假髮,那意味著他畏懼的禿頂,於他而言,這是非常、非常可怕的。他難以想象手指碰到光光的一片,也難以想象別人誇他長的不錯後加上一句惋惜的字尾。然而比禿頂還可怕的是秋天。

首先,幼兒園時代的秋天很可怕。早上不得不站在一個圓點上,聽美德故事的薰陶;但是整齊的圓點很難不讓他想到和尚的頭,於是美德故事成了佛經,和早晨的怨氣一起左右夾擊,讓他昏昏欲睡。然後,老師會讓大家猜謎語,遲旭一個都不會。記得有一個謎語,“千腳萬腳站不穩”,遲旭在期許之下說出:“腳”。至於午睡,更是痛苦,同劉清文眉來眼去,把襪子揉成一團扔來扔去,或者套在手上,兩人將其命名為“勇者的手套”。倘若勇者的手套扔不見了,就拆席子或枕頭的棉花,這樣的後果和秋天一樣可怕:面對一地煙霧彈一樣的棉花,席子橫七豎八的遺體,很難不讓人罰戰爭發起者站著。

其次,小學時代的秋天也很可怕。因為九月一日始終是秋天。劉清文信誓旦旦說小學不用午睡是誆人的。午睡不但存在,還變得更加折磨人:因為需趴在桌子上睡。除此之外,佛經,謎語升了級,成了更厲害的語文數學。低年級還稍稍客氣些,後來遲旭越來越生氣於工作效率不同的師徒倆、從甲乙兩地相向而行的車子、速度又快又慢的火車,形狀奇怪的花園、租車的不同方案。最後,他在書上畫小人,彷彿小人擁有頂尖的智慧,一眼看出面積方案時間。後來他高中遇見喜歡的女孩,驚訝並非因為她很漂亮,而是因為她政治課畫的小人和他畫的很像。

總之,秋天是可怕的開始。

——然而可怕的秋天並非一無是處。遲旭享受在烏壓壓的家長中找到爸爸的過程。其實根本不用找,那是烏雲當中一片純白的天空。跟在爸爸身後,無論思緒飛得多遠都能意識到身處人間,遲旭彷彿回到夏夜:轉身,發覺自己的倒影清晰在花間,父親鎖好了門,他則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靜靜跟在父親身後,和星星一樣緘默。在二樓就可以聽見爺爺奶奶開得很響的電視聲,往往是兩個人打牌,然後一個人在旁邊講解。出現在三樓,爺爺將聲音調小,奶奶問遲旭想吃什麼,聲音蓋過電視,不無對他又瘦了的惋惜。

遲旭從不覺得母親角色的缺席影響到了他。“父母給予孩子愛,倘若愛足夠,缺失一方也許問題也不大……個人看法,至少比擁有造成負面影響的父母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