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的時候,蘇清石又一次從夢中驚醒。

這不是噩夢,卻比噩夢還要磨人。

去年夏天,蘇清石高考結束,秋忙未至他便來到鎮上準備打一份工,一來給自己攢點大學的生活費,二來也實在不想待在家裡。

那時候他就來到了達光燈飾廠,一開始他做的是給玻璃塗石蠟的活,後來又去做了組裝,不得不說這些東西對他來說非常簡單,用不到一學就會,簡直一看就會。

後來,蘇清石接觸到了一些跑市場的人,他驚愕地發現,就這樣一個兩塊玻璃夾著一個燈泡的壁燈,一盞能賣到十多塊!此後他更是瞭解到,全國各地都有燈泡廠,但沒幾個地方聽說過燈飾廠。

十九歲的蘇清石,感覺自己撞向了一個財富大門。

甚至撞是不貼切的,只要肯向那裡走去,金燦燦、明晃晃就會向自己招手。

做燈具,真的如此簡單嗎?

在不斷了解整個車間的運作之後,蘇清石給了自己更肯定的答案。

它之所以簡單,因為幾乎沒有“需要想辦法”的地方,這些燈具都是港澳那邊買到原件,也就是“樣品燈”。然後徹底拆解並進行仿製,為了保證不出差錯,廠商力求百分百還原,小到一顆釘子也必須完美合鉚,最難也不過是找配件這樣的事。

而最重要的,是這些原品的構成非常簡單。

中間這個燈頭,批發燈泡就能搞定,至多是再吹一個燈罩,並不複雜。兩邊的玻璃飾品,南鎮人依樣進行手工雕刻完全做得來。在南鎮,花木生意、鏡畫生意、紡繡生意都做得風生水起,這裡不缺手藝人。

在達光燈飾,很多手藝人都帶著玻璃回家去做,吃過晚飯不收碗碟,在餐桌上就做了起來,聽上去很誇張,但這就是當下燈飾業的一種常態。

在若干年後來看,這種東西怎麼能稱為燈飾呢?

但在時下,它不僅是,還非常時髦。

燈火,本就是夜的裝飾,照明是最基本的功能屬性,所以人們在評價一盞燈的時候,很少會說“這盞燈真亮”,它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這盞燈真好看”。如此說來,叫燈飾而不是燈具,彷彿更為貼切。

就這樣,蘇清石在一種蠱惑中坐立不安,他覺得時不我待,更是在此消彼長間,沖淡了他的大學夢。

他認為三年後再走這條路,斷不是同樣的路。

再一想,如果三年後還是走這條路,那又為什麼要奔這個大學呢?

再說家裡,不可能讓二姐一直守著那個攤子,她早該和大姐一樣,嫁夫生子,做一門生意也好、守一個新的魚塘也罷,那才是姐姐的命。

想改變這一切,蘇家便不能這樣溫溫吞吞,假若上了這個大學,而後按部就班被分配,可能要花十年熬出點資歷,再花十年混到箇中層,再花十年也就快退休了。

人若是要在腦海中成就一件事,它將很快萬事俱備,東邊的風是振奮自己的爽耳編鐘,西邊的陽會敲響凱旋的鼓,全世界都會為自己叫好,直至從洪亮的聲響中,走出一個商業傳奇。

在很長一段時間,這些就是蘇清石的夢境。

那天,蘇清石和常寶河出現在大學的招生處,常寶河作為蘇清石的“哥哥”,痛陳“家業之窘”。蘇清石這一輩兄弟姐妹足足八個,不是人人都上得起大學,老父痛風老母失明,魚塘得有人打理,日子終歸要過下去。

這年頭打電話瞭解是不可能的,更不會有人車轉船、船再轉船到個村子裡一探究竟,招生處的人雖有惋惜,但也批示記錄了。

就這樣蘇清石心無旁騖了,關於這個行業他也變得更加用功,然而焦慮也開始蔓延,畢竟金色的世界都是念想,他得面對這個時而昏沉時而黯淡的現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