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突如其來的應允,乾脆利落得超乎意料。

藤原道長心頭猛地一沉,非但沒有絲毫輕鬆,反而警鈴大作。

一條天皇何時變得如此好相與?這痛快背後,必有更為叵測的圖謀。難道他還是另藏致命後手?疑雲瞬間塞滿藤原道長胸膛。

不待他細思深究,天皇已霍然起身,寬大的直衣袍袖帶起一陣冷風。他臉上那絲詭異的笑容猶在,目光卻已掠過藤原道長,再次落在角落裡的媄子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復雜難辨,糅雜著貪婪、忌憚,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冰冷。

天皇嘴角微勾,丟下一句:“朕尚有要務,攝政公請自便。”

說罷,竟不再多看一眼,轉身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個深沉莫測的背影。

藤原道長依禮起身,拱手,聲音沉肅:“恭送陛下。”

待天皇身影徹底消失在殿外深長的廊道陰影中,他才緩緩直起身,目光如探照的鷹隼,掃過空曠清寂的殿堂,最終,沉沉地落在了依舊跪坐於青席之上的媄子身上。

殿內殘餘的沉香氣息混著新茶的微澀,還有窗外飄入的、帶著泥土與落櫻氣息的風,交織成一種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緩步走近,紫袍的下襬拖過光潔的地板,發出輕微的窸窣聲。

藤原道長在媄子身前數步處停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少女依舊維持著恭順的姿態,螓首低垂,露出一段雪白纖細的頸項,柔弱得彷彿一折即斷。

藤原道長的臉上沒有任何溫情,只有一種審視工具般的漠然。“很久不曾見你了,” 他開口,聲音平淡無波,聽不出絲毫舅甥之情,“在這深宮之中,一切可還安好?”

媄子聞言,緩緩抬起頭。那張蒼白的小臉在幽光下更顯脆弱,眼眸如同蒙著江南煙雨的兩泓深潭,水汽氤氳,怯生生地迎向藤原道長的目光。

她的聲音又輕又軟,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依賴與溫順:“託舅舅洪福庇佑,媄子在此,一切尚安。”

藤原道長目光沉沉,在她臉上逡巡片刻,半晌,他移開視線,狀若隨意地踱向殿門方向,步履沉穩,邊走邊似漫不經心地拋下一問:“他近日都召見過哪些人?”

媄子依舊跪坐著,姿態柔順如初。

她微微側首,露出凝脂般的半邊臉頰和線條優美的下頜,彷彿努力回憶,細聲細氣地回稟:“我深處內闈,外朝之事實難知曉。只是聽近身侍奉的老內侍們私下裡嚼舌,言道父皇近些日子,深夜起身的次數,似乎較往日多了些。”

藤原道長腳步一頓,背影在殿門口的光影分割處顯得格外凝重。深夜起身?是憂思過甚?還是暗中有所動作?是調兵遣將的密令?還是與某些人私下的會晤?無數念頭瞬間在他腦中翻騰碰撞。

藤原道長沉默地立在門檻邊,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殿外漸強的風吹動他紫袍的廣袖,獵獵作響。

過了許久,久到媄子幾乎以為他化作石雕,他才緩緩抬起一隻手,並未回頭,只生硬地擺了擺:“知道了!莫要忘了你藤原氏的血脈!”

話音落,那紫色的身影便再無留戀,一步跨過高高的門檻,迅疾地轉入門扉投下的濃重陰影裡,消失無蹤。

偌大的清涼殿,徹底空寂下來。風穿過敞開的殿門,捲起地上的點點櫻瓣,打著旋兒,又無力地落下。

媄子依舊保持著跪坐的姿態,螓首低垂,一動不動,彷彿一尊精心雕琢、供奉於神前的玉人偶。

時間在這片死寂中緩慢流淌,唯有那風拂落櫻的微響,襯得殿宇愈發空曠幽深。

不知過了多久,那低垂的頭顱,極其緩慢地抬了起來。那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再無半分楚楚可憐的水汽。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淬鍊於無邊黑暗與劇毒中的、冰冷徹骨的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