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皇城深處,那株百年櫻花樹早過了盛花期,如今綠葉蔥蘢得遮了半扇天,只枝椏間還零星掛著些未謝的櫻粉,怯生生躲在濃翠裡。

堂前風過,櫻花便簌簌落下來,沾著晨露落在縁側那朱漆木板上,點點殘紅印上,倒像美人不慎蹭落的胭脂,悽豔裡透著幾分伶仃。

清政殿深處寂靜非常,沉香木長案兩側,兩條人影相對而坐,半分不動。

一條天皇穿件御染直衣,顏色深得近墨的紺青,上頭暗繡的龍紋在殿內幽光裡忽明忽暗,似要掙破衣料飛出來,偏又被周遭沉沉陰翳壓著,動彈不得。

對面的藤原道長,紫袍玉帶襯得人如嶽峙,可那眼窩子深處藏的精光,卻像深澗寒潭底伏著的毒蛟,冷不丁就要竄出來咬人。

案上一尊大華汝窯青瓷爐,細若遊絲的青煙嫋嫋往上飄,無聲無息纏滿了殿宇,把滿室的肅殺與猜忌都裹得密不透風。

偏是這沉重如鐵的間隙裡,另有一抹纖弱的光影流動。

一條媄子公主跪坐於稍遠的青席之上,正對著面前一應茶具。

她一身素淨到極處的淡櫻色小袿,襯得一張臉兒愈發蒼白,不見多少血色,螓首微垂間,鴉羽似的長睫在眼下投下兩彎淡淡青痕,遮住了閃爍的眸光。

只見其十指纖纖,正執著竹製茶筅,在青瓷茶碗中徐徐攪動。動作極輕,極緩,彷彿怕驚醒了碗中沉睡的碧波。

那皓腕凝霜,懸在半空,弱得似不堪一縷微風,茶筅每一次攪動,都似耗盡了她全身的氣力,引得單薄肩頭微微起伏,恰如風中不勝其寒的嫩柳,惹人憐愛。

偶有殿外風來,撩起她鬢邊幾縷散逸的髮絲,拂過光潔得近乎透明的額角,愈顯其楚楚堪憐,令人觀之,心頭無端便是一緊,只想將她納入羽翼之下,替她遮擋世間一切風雨。

天皇的目光,便在這幽暗殿宇中,若有似無地掃過媄子攪茶的柔弱身影。那眼神深處,一絲熾熱的暗流倏忽閃過,像投入深潭的炭火,瞬間灼亮,旋即又被冰冷沉重的死亡恐懼強行壓下,只餘下深不見底的幽邃。

看了半晌,他終是轉向藤原道長,聲音不高,卻沉沉地壓向對方:“攝關公,前線戰事,今下如何了?”

語聲平淡,卻字字飽含試探意味。

藤原道長眉峰不動,心下雪亮。

天皇自有鷹犬耳目,此問不過投石問路,窺測他是否藏私,是否動搖。

藤原道長面上波瀾不驚,緩聲應道:“賴神明庇佑,眼下尚能勉力支撐,暫取守勢。臣已傳令,將前哨兵馬漸次收束,一軍分赴若狹,扼守宮津咽喉,斷彼糧道;另一軍則固守攝津,拱衛京畿,正於平安京外構築三重壁壘,集重兵以阻強寇。”

他略略一頓,目光如古井無波,直視天皇,“那麟嘉衛,雖則鋒銳,然其懸軍深入,千里饋糧,士卒能不乏乎?更兼南方諸路宗藩,深明唇亡齒寒之理,已紛紛點兵,星夜兼程馳援京畿。

陛下,彼等不過區區三千孤旅,我以逸待勞,以眾擊寡,但能持之彌久,何愁強虜不破?”

天皇靜默,殿內只餘茶筅攪動茶湯的細微沙沙聲,以及媄子那輕不可聞的、帶著病弱氣息的呼吸。

半晌,他才抬眼,目光卻似被無形絲線牽引,又落回媄子身上。

少女正專注於手中茶事,一縷微光斜映在她側臉,肌膚薄得幾乎透明,下頜線條精緻脆弱,頸項纖秀如天鵝垂首。

天皇喉結微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眼神裡掠過一絲迷離的熾熱,隨即強行扭開視線,望向窗外飄零的櫻瓣,聲音帶著一種悠遠的空茫:“朕在登州、高麗所伏之眼線,亦有密報傳來。言道楊炯已親率三千龍驤衛螭吻營精銳,揚帆渡海,其兵鋒所向,至今撲朔迷離。攝關公可有更確切的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