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具肝臟的角度》

解剖實驗室的熒光燈在午夜發出輕微的嗡鳴,顧承川的白大褂袖口蹭過橡膠肝臟時,帶起一陣防腐劑的冷香。不鏽鋼檯面上攤開的解剖圖譜第42頁已泛起毛邊,肝段劃分的紅筆標註旁,不知何時被他畫滿了微型手術刀圖案——每把刀刃的角度,都與父親病歷裡“肝葉切除手術失敗”的記錄嚴絲合縫。

3-0縫合線在指尖打了個滑結。顧承川盯著橡膠肝臟上第37道縫合痕跡,針腳歪斜得像深秋的雁陣。左手食指的創可貼邊緣捲起,露出底下未愈的刀傷——那是前天解剖課上,因模仿帶教老師的握刀姿勢太用力,防滑紋在面板上刻出的細痕。李佳送的銀杏葉書籤就夾在圖譜裡,葉脈間的金粉手術刀,在冷光下泛著溫潤的光。

懷錶被反扣在器械盤邊緣,表蓋的裂痕正對著橡膠肝臟的“肝右前葉”。他數著錶針走動的節奏,突然想起父親臨終前床頭的輸液泵,也是這樣規律的滴答聲,卻沒能留住那個在通州衚衕裡教他認臟器圖譜的身影。橡膠肝臟的“肝硬化”紋理硌著掌心,他突然發現,這些人工製造的凹凸,竟與父親手掌的老繭分佈驚人相似。

“啪嗒”。實驗室木門被推開的聲響驚飛了檯面上的銀杏葉書籤。帶教老師陳立仁的影子覆在橡膠肝臟上,白大褂口袋裡露出半截老北京牌鋼筆,筆帽還沾著解剖課上蹭的福爾馬林漬。“顧同學,停屍房的鐘點工該以為你要住這兒了。”他的京腔帶著衚衕裡的爽朗,卻在看見檯面上的37道縫合線時,聲調軟了半分。

顧承川慌忙收起縫合針,指尖的鋼琴繭刮過橡膠表面,發出細微的刺啦聲。陳立仁掃過圖譜上的密密麻麻的標註,突然指著他畫的手術刀:“每把刀的角度都對著肝靜脈主幹,是跟自己較勁呢?”他的手指敲了敲橡膠肝臟的“第一肝門”,“你父親的事,我看過病歷——在鄉鎮醫院能做到那個程度,已經...”

“是可以避免的。”顧承川突然開口,聲音比不鏽鋼檯面更冷。懷錶的滴答聲在寂靜裡格外清晰,他摸向表蓋內側的劃痕,那是父親臨終前指甲留下的印記,“如果當時主刀醫生多注意0.5厘米的肝蒂變異...”

陳立仁沒接話。他從白大褂口袋摸出個牛皮紙袋,倒出堆形態各異的肝臟標本模型:“這是三十年收集的肝臟鑄型,有先天性變異的,有術後粘連的,還有...”他舉起個佈滿瘢痕的模型,“跟你父親同病因的。”模型在燈光下投出複雜的陰影,“醫學不是鋼琴譜,每個休止符都可能藏著意想不到的變奏。”

顧承川的目光落在編號“2000-037”的模型上,突然想起父親的死亡日期是3月7日。陳立仁順著他的視線點頭:“這具標本的主人,臨終前叮囑家屬把肝臟捐給醫學院。他說,‘讓孩子們少走點彎路’。”老人的聲音輕下來,“上個月他兒子來實驗室,看見父親的肝臟被學生畫滿標記,哭著說:‘這是他這輩子最像樣的一次被關注’。”

窗外的銀杏葉撲打玻璃。顧承川撿起飄落的銀杏葉書籤,李佳畫的笑臉肝臟在葉面上若隱若現。陳立仁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北京牌鋼筆在橡膠肝臟上敲出清脆的響:“凌晨兩點的縫合線,和清晨八點的手術刀,都該帶著人的溫度。”轉身時,他留下張字條:“明晚七點,解剖樓天台,帶你看真正的肝臟搏動——活體豬肝移植手術直播。”

午夜十二點,顧承川收拾器械時,發現橡膠肝臟的“肝右葉”不知何時被人貼了片銀杏葉貼紙,葉脈間用金粉寫著:“第37次失敗,是第38次心跳的開始。”熟悉的吳儂軟語在腦海裡響起,他摸向口袋裡的懷錶,表蓋的裂痕裡卡著極小的金粉顆粒,像極了李佳書籤上的星星。

當他關上實驗室的燈時,37道縫合線在黑暗中若隱若現,像極了父親病歷上那串模糊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