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血鉗夾住的課間操時間》

不鏽鋼檯面上的血管標本在冷光下泛著青灰,顧承川的止血鉗尖正夾住直徑不足一毫米的毛細血管,腕關節懸空保持著解剖課老師強調的「45度黃金角度」。窗外傳來課間操的廣播聲,第八套廣播體操的節拍混著男生的笑鬧,像團溫熱的棉花堵在解剖室的換氣扇裡。

這是他第三次缺席課間操。止血鉗的彈簧片在指腹間輕輕震顫,他數著鉗口開合的次數——第17次夾住血管時,橡膠手套突然發出細小的撕裂聲,食指的鋼琴繭蹭到標本表面,留下道淺紅的壓痕。走廊傳來腳步聲,周野的京腔混著東北同學的爽朗:「就那顧承川,跟個停屍房的鐘表似的,滴答滴答轉一天——」「怪胎唄,聽說他爸當年就是沒救活才逼他學醫的。」

止血鉗「噹啷」落在搪瓷盤裡。顧承川盯著自己在臺面上投下的影子,白大褂領口的褶皺像道未縫合的傷口。懷錶鏈突然勾住解剖臺抽屜,他伸手去拽時,半張泛黃的照片順著金屬滑軌滑出,邊角還沾著乾涸的福爾馬林漬。

照片裡的年輕人穿著洗得發白的手術服,袖口磨出毛邊,卻把老式懷錶端端正正擺在器械盤中央。二十年前的鄉鎮醫院手術室裡,石灰牆皮剝落的角落支著臺鏽跡斑斑的無影燈,年輕人握著解剖刀的手懸在半空中,刀刃反光恰好映出懷錶蓋的裂痕——與顧承川口袋裡的那隻分毫不差。

他認出那是父親。照片背面用藍黑鋼筆寫著「1980.3.7第一臺闌尾手術」,日期下方畫著小小的肝臟圖案,與李佳送他的銀杏葉書籤上的手術刀一樣,帶著笨拙的溫暖。顧承川的手指撫過照片裡父親的手腕,那裡有塊與他相同位置的胎記,像片蜷縮的銀杏葉。

走廊傳來腳步聲接近的聲響。顧承川慌忙將照片塞回抽屜,卻在合上的瞬間看見父親手術服口袋裡露出半截紙條,上面的字跡與他藏在懷錶蓋裡的「記住溫度」如出一轍。懷錶突然在口袋裡發燙,錶鏈還纏著照片上掉下的纖維,帶著三十年光陰的陳舊氣息。

「顧同學?」李佳的聲音從門口傳來,手裡攥著兩張印著解剖圖譜的紙巾,「周野他們說你沒去做操,我猜你在練血管吻合——」她的目光落在他發紅的指尖,遞過片繡著蘇繡的創可貼,「其實課間操的跳躍運動,對腕關節靈活性有幫助哦。」

顧承川接過創可貼時,發現紙巾背面畫著幅簡筆漫畫:穿白大褂的男生用止血鉗夾著星星,旁邊的懷錶滴答滴答,秒針末端是朵微笑的銀杏葉。遠處傳來上課鈴,李佳的馬尾辮在門框上投下晃動的影子:「下午的組織胚胎學課,我佔了倒數第二排的位置——方便你隨時溜號回解剖室。」

她轉身時,袖口的蘇繡腕帶掃過解剖臺,顧承川看見抽屜縫裡露出的照片邊角,父親的懷錶在器械盤裡閃著微光。走廊的議論聲已經消散,只剩下廣播體操的結束曲在樓宇間迴盪,他突然想起照片裡父親的手術服口袋——那裡本該裝著手術刀、紗布,卻鄭重地擺著懷錶,像在守護某個易碎的誓言。

止血鉗再次被握進掌心,這一次,顧承川沒有數開合的次數。他盯著標本血管裡凝固的福爾馬林,突然發現管壁上有處極細的褶皺,像極了照片裡父親手腕的胎記。懷錶鏈輕輕晃動,勾住了抽屜裡的照片角,父親年輕的眼睛在褪色的相紙上望著他,彷彿在說:「當年的鄉鎮醫院沒有精密器械,可每把刀都記得患者的體溫。」

上課鈴響第二遍時,顧承川站起身,白大褂口袋裡的創可貼帶著李佳的體溫。他知道,走廊裡的議論會像福爾馬林氣味般經久不散,但此刻攥著止血鉗的手,第一次在冰冷的器械上,摸到了照片裡父親掌心的溫度——那是比解剖圖譜更古老的、屬於醫者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