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診錘與顫抖的指尖》
隆冬的病房像口冰鎮的搪瓷缸,消毒水氣味凍在暖氣片上,凝成細小的水珠往下滑。顧承川跟著陳立仁教授推開312病房的門時,老年患者李建國正在數吊瓶裡的氣泡,枯瘦的手指在被角上掐出細密的褶皺,像臺生鏽的計數器。
“二尖瓣反流3級,雜音訊率120hz,與心尖搏動同步。”顧承川的聲音比病房的溫度更冷,病歷夾上的excel表格被他用紅筆標出三條曲線,“建議儘早安排超聲心動,資料顯示左心房內徑已達42mm——”
“顧同學。”陳立仁的叩診錘突然敲在他手背,金屬涼意透過白大褂滲進面板,“你的聽診器是貼在胸口,還是貼在excel表格上?”
病房裡的吊瓶滴答聲突然放大。顧承川這才注意到李建國的右手正反覆捏緊被角,褪色的藍布被攥成核桃狀,指節泛白的頻率與他剛才說的120hz雜音完全同步。老人的喉結動了動,舌尖快速舔過乾裂的嘴唇,這個動作在他剛才的資料分析裡,是零存在感的雜質。
“李大爺昨晚問了七次‘手術要不要開胸’。”陳立仁的白大褂口袋露出半截老北京牌鋼筆,筆帽上的劃痕比顧承川的解剖圖譜還深,“他兒子在走廊捏塑膠瓶——礦泉水瓶被捏得咔嗒響,每次響聲傳來,李大爺的被角就會緊一緊——這些資料,你excel裡有嗎?”
顧承川的指甲掐進掌心。他看見老人床頭擺著個鐵皮糖盒,蓋子上印著八十年代的天安門圖案,與父親臨終前枕頭下的那個一模一樣。那年在通州鎮醫院,父親也是這樣反覆摩挲被角,而他蹲在床邊抄錄監護儀資料,沒注意到老人逐漸冷下去的指尖。
“把聽診器給我。”陳立仁的聲音軟了半度,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顧承川遞過膠管還帶著體溫的聽診器,看著教授將聽頭貼在李建國胸骨左緣,另一隻手輕輕按住老人攥緊的拳頭,“大爺,您這手勁,年輕時能拉滿二八大槓吧?”
老人的眼角突然鬆了道褶子:“咳,那會兒在糧站扛麻袋,胸口被壓出過青印子——”話沒說完就被咳嗽打斷,可被角的褶皺卻平了大半。陳立仁的叩診錘在床沿敲出輕快的節奏,像在給老人的回憶打拍子,“您剛才問手術,其實現在微創切口就三指寬,比您當年扛麻袋的磨痕小多了。”
顧承川盯著病歷夾上的超聲資料,突然發現李建國的左心房內徑數字,與他父親病歷裡的誤差只有1mm。可父親臨終前反覆說“胸口發悶”時,他只當是術後正常反應,就像現在李建國反覆捏被角,他只當是無關的肢體動作。
“輪到你了。”陳立仁把聽診器塞回他手裡,金屬聽頭還帶著老人面板的溫度,“這次別數hz,數他眨了幾次眼。”
橡膠聽頭貼上老人胸口的瞬間,顧承川的鋼琴繭觸到片粗糙的疤痕——在第四肋間,呈斜行,比教科書上的手術切口偏了15度。老人的睫毛突然快速顫動,像被聽診器的涼意驚到的飛蛾,同時被角又開始在掌心收攏,這次他數得清楚:十根手指,每根指腹都有深深的螺紋,像年輪,像心臟的瓣膜。
“您這兒有舊傷?”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比平時柔軟,像被老人面板的溫度燙化了稜角。李建國的睫毛停住顫動,疤痕在聽診器下輕輕起伏:“五八年鍊鋼,鐵水濺的。”他忽然笑了,缺了門牙的嘴裡呵出白氣,“那時候疼得直打擺子,同病房的大哥教我數吊瓶氣泡,說數夠一萬個,疼就跑了。”
顧承川的筆尖在病歷本上懸停。他看見陳立仁背過身去翻醫療櫃,肩膀在白大褂下輕輕抖動——那是忍住笑的姿態。老人的被角終於完全展開,上面補著三塊不同顏色的補丁,針腳歪歪扭扭,像極了母親縫在他書包上的“平安”二字。
查房結束時,陳立仁把他拽到樓梯間,老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