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個道歉與一次沉默》

解剖室的日光燈在小組討論記錄本上投下青白的光,顧承川的指尖正沿著豬肝的門靜脈走向滑動,橡膠手套與組織表面摩擦的聲響,蓋過了身後周野逐漸拔高的嗓門:“每次討論都失蹤,當我們是福爾馬林泡的標本啊?”

這是第三次小組討論會。顧承川盯著肝臟標本上的纖維化斑塊,突然發現其分佈與父親病歷裡的ct影像完全吻合——他本該在討論肝硬化的臨床分型,此刻卻用止血鉗在標本表面劃出第37道模擬手術切口。周野的腳步聲逼近時,他正摸向口袋裡的懷錶,表蓋的裂痕硌著掌紋,像道未愈的舊傷。

“顧承川,聯名投訴信。”東北同學將牛皮紙信封拍在解剖臺上,封口處貼著三十七枚不同顏色的便利貼,“三十七個人,每人一個理由——最絕的是張小雨說你上週借她的解剖圖譜,每頁都被你標滿了血管資料,連書縫裡都畫著手術刀。”

懷錶鏈在劇烈動作中繃直。顧承川望著信封上“臨床00級3班”的落款,突然想起父親葬禮那天,衚衕裡三十七位街坊湊錢買的花圈,白紙上的輓聯被雨水洇溼,墨跡暈成與這信封相同的青灰色。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信封邊緣,突然觸到片粗糙的紙屑——是從父親醫療事故檔案上撕下的影印件,“搶救失敗”四個鋼筆字洇著藍黑墨水,像極了停屍房牆壁上的黴斑。

“惡作劇而已,別當真。”周野的聲音突然低了半度,卻在看見顧承川驟然繃緊的肩線時,慌忙轉身擺弄器械,“我們就是想讓你知道,小組作業不是一個人的解剖課……”

顧承川沒聽見後面的話。他盯著影印件上父親的簽名,墨跡在“顧明修”三個字的“修”字末筆打了個顫,像極了那年冬天他在手術同意書上看見的、父親顫抖的筆跡。懷錶突然發出異常的“咔嗒”聲,錶針停在3:17——父親臨終的時間,也是這張影印件上手術結束的時間。

解剖室的換氣扇在頭頂轟鳴。顧承川想起十七歲那年,在通州鎮醫院的檔案室偷翻父親的病歷,也是這樣的消毒水氣味,也是這樣的牛皮紙信封,裡面裝著的不是三十七份投訴,而是三十七頁冰冷的病程記錄。此刻他的指尖劃過“搶救失敗”,突然發現這四個字的筆畫間隙,藏著行極小的註腳:“家屬拒絕進一步檢查”——與母親無數次的啜泣重合:“你爸說鎮醫院的ct太貴,咱回衚衕找張大夫抓副中藥……”

“顧承川?”李佳的聲音從門縫裡擠進來,帶著深秋的涼意。她看見他攥著信封的指節泛白,蘇繡腕帶的流蘇在門框上投下細碎的影,“陳教授找你——”話沒說完就看見他轉身時,懷錶鏈從白大褂口袋裡滑落,金屬扣在地面敲出空響。

教學樓的拐角浸在暮色裡。顧承川摸著牆上父親檔案影印件的邊緣,突然發現惡作劇的同學甚至還原了當年的紅筆批註:“上級醫院轉診建議未被採納”。懷錶停擺的表蓋貼在掌心,像塊淬了冰的金屬,讓他想起父親火化時,那枚從骨灰裡篩出的、變形的懷錶鏈釦。

“給。”李佳遞過片印著蘇州園林的創可貼,卻在看見他通紅的指尖時,突然把創可貼換成了片銀杏葉標本,“周野他們不是故意的,就是……”她望著他沉默的側臉,突然在檔案影印件空白處畫了個小太陽,“其實三十七這個數字,也可以是三十七顆心臟重新跳動的聲音——就像你教我的,每個數字背後都有故事。”

遠處傳來晚自習的鈴聲。顧承川望著李佳畫的小太陽,突然發現它的光暈正好覆蓋“搶救失敗”四個字,像極了父親臨終前,衚衕里老槐樹篩下的、最後一縷照在懷錶上的陽光。他的手指鬆開信封,任其飄落在地,懷錶停擺的滴答聲卻在腦海裡愈發清晰——這是父親去世後,懷錶第一次停止走動,卻讓他聽見了十七歲那年沒敢哭出的嗚咽,和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