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深美姿儀、少有為,自入得朝堂之後,便成了汴梁城炙手可熱的結親物件,一時間登門說媒者無數,明戀暗慕他的小娘子更是不知凡己,就連官家也曾動過嫁女的念頭。

叵奈陸深卻一直堅持“先國後家”之說,在親事上頭咬死了不肯鬆口。

官家是個惜才之人,心中或許亦覺此子可堪大用,若是尚了主,未免有些委屈了他,到底還是息下了念頭。

有官家擋在前頭,陸深便越發以此為憑,將一應親事都給回絕了,誰的面子也不給。

便有愛之甚深的小娘子,因到了年歲不得不婚配,便有些發痴發顛地起來,鬧出了幾樁算不得風流的風流官司,而陸深也更加堅定前念,還振振有詞地道:

“我這也是為著大夥兒好。我一日不成親,那些小娘子便有一日的盼頭,大家都遂了心願,豈不是兩全其美?若我當真成了親,卻是幸福一人、苦了萬家,我又於心何忍?”

這番話被人傳了出去,那些小娘子中還真有信了這歪理的,只道“陸郎顧念我等,我等也當顧念陸郎”,卻是又痴了幾個。

這也都是幾年前的事了。

如今陸深果然踐諾,就這麼一年年地蹉跎了下去,許謙在他面前素以長輩自居,自然而然地便提起了這個話頭。

聽得他所言,陸深整個人一下子彷彿蒙上了灰,再沒了此前的光彩。

好一會兒後,他方才微垂了眼眸,漫聲道:“罪臣之子,未消前業,怎敢成家?”

許謙怔了怔,驀地勃然大怒,“砰”一巴掌拍在椅背上,怒道:

“你這說的又是甚混話?是不是又有哪個不長眼的滿口胡言了?你且告訴我,我替你出頭!”

他一臉地義憤,不大的兩個眼睛睜得滾圓,鼻孔裡直往外冒著粗氣。

陸深抬頭看了他一眼,漆黑的眸子如浸飽了夜色,深不見底:

“被人說上幾句又有什麼大不了的?比起枉死的那數十萬百姓,我苟活於世本就是罪。有罪之人,自是人人皆可說得。”

他的語氣十分平靜,面上的神情亦淡極近無:

“終究是我陸氏犯下了不可饒恕之罪、欠下了無法償還之債,就算被萬人唾罵,也是我當領受的。”

許謙不著痕跡地打量著他。

有那麼一瞬,眼前這張平靜的臉彷彿映照出了另一張臉,肖似的五官、相仿的身形,然而氣韻卻迥異。

在他的記憶中,那個人絕不會如面前這青年一般,予人一種無從著力之感,好似面對的並非是人,而是一汪深潭、一個黑洞,探不到底,也看不到一絲光亮。

沉默地看了陸深片刻,許謙便伸手向他肩上拍了拍,寬慰地道:“你爹當年在銀城……”

他像是有點說不下去了,嘆了一聲,面上的神情漸漸顯得空茫起來,似是被往事遮住了眼。

半晌後,他方才又嘶啞著聲音道:

“總之,你爹、你娘、你祖父祖母還有你那幾個兄姐,都是殉城而死的英雄好漢,何罪之有?官家都不曾怪罪於你,你又何必自苦?往後這話也你只在我面前說說罷了,旁人面前再也休提。”

講武堂靜了下來。

而隨後,陸深的語聲便響了起來。

“牧守一方,卻守土失責,縱死亦難辭其咎。我爹,就是罪臣。”

他的聲音很低,但吐出的每一個字卻都彷彿綴著鉛塊,入耳時,格外地深重。

語畢,他忽然抬起頭筆直地望向許謙,平湖般的神情仿似被什麼擊碎。

“我與金人不共戴天!許叔,您可懂我?”

他幾乎是切切地說出了這句話,那“許叔”二字中飽含著此前不曾表露的情緒,濃得像要潑出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