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廊深處,光線被高大的書架切割得支離破碎,耶律昭明蜷縮在一個靠窗的角落,面前攤開著一本厚重的《魏律疏議》,羊毫筆尖懸在粗糙的紙面上,墨跡早已乾涸凝固,他並非在研讀,只是藉著這書本的遮掩,拼命地將自己縮得更小,再小一點,恨不能鑽入那泛黃的書頁縫隙裡,徹底消失。
剛才!他看見我了!
這個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死死纏繞著耶律昭明的心臟,幾乎要讓他窒息,這份恐懼並非源於顧懷可能直接施加給他的傷害--恰恰相反,在真定,在邯鄲,在這座奇異的大學裡,這位覆滅了他祖國的魏國靖王,甚至可以說是給了他一份前所未有的、近乎夢幻的安寧。
沒有想象中的囚禁折辱,沒有刀斧加身的威脅,他被允許在這裡讀書、學習那些精妙絕倫的算學格物,甚至能站在講臺上,用磕磕絆絆的漢話,給那些年輕的魏國士子講述草原的風物,比起在上京看盡白眼、為了一口飯食對宗人府小吏都要賠笑的屈辱日子,這裡簡直是天堂!
陽光透過高窗灑在書頁上,空氣裡瀰漫著紙墨的清香,士子們爭論學問的聲音充滿了活力...這裡讓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活著”的寧靜,一種他作為耶律氏皇子從未體驗過的、屬於普通人的、安心的“活著”。
他恐懼的,是這來之不易的、脆弱如琉璃般的平靜被徹底打碎。
他是耶律昭明!是遼國的皇子!哪怕再卑微,再窩囊,他的血脈裡也刻著“耶律”這兩個字!這身份在魏遼休戰時尚且是尷尬的累贅,在上京城破、遼帝身死、太子遁入草原的訊息如同驚雷一次次炸響在邯鄲上空的此刻,便成了催命的符咒!
之前每一次聽到這些訊息,他都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裡,只想把自己更深地埋進這無邊的書海,讓墨香和故紙徹底掩蓋掉他身上那洗刷不掉的遼國烙印,他拼命學著漢話,如飢似渴地吸收著一切魏人的學問,試圖讓自己變成一個在這大學裡尋常可見的,對魏國有用、無害的“學者”,一顆可以被遺忘在這知識角落裡的細小塵埃。
他只想活著,像這大學裡任何一個不起眼計程車子一樣活著,遠離權力的漩渦,遠離父兄們用鮮血和野心書寫的殘酷命運,遠離那註定毀滅的宿命,司徒鄢的結局,父皇那冰冷漠然的眼神,當初被逐出上京來到魏國為質時的絕望,早已將他心中最後一點屬於皇族的驕傲和幻想碾得粉碎,他不要什麼榮華富貴,不要什麼青史留名,他只要這一方書桌,這一片能曬到太陽的安靜角落,能讓他在這種安穩裡,無聲無息地度過餘生。
求求您...不要看見我...不要想起我...
他在心中瘋狂地咆哮,但嘴上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那副模樣簡直卑微到了塵埃裡,他此刻的大腦完全就是一片空白,比起當初剛剛來到大學,宋明扔給他一本《算學精要》就讓他解題時還要茫然和絕望。
求求您了,靖王殿下...就讓這大學的書架成為我最後的墳墓吧,讓我在知識的塵埃裡安靜地腐爛。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祈禱起了作用,或者說是他二十多年來一向沒有派上用場的好運終於起了效用,一直到藏書閣裡計程車子越來越少,一直到陽光已經偏移到了西面,都沒有人來找他。
某種不可思議的狂喜充斥了耶律昭明的心,沒有!那位靖王殿下沒有再多看他一眼!他真的可以就這樣平靜的、幸福的、遺忘身份地生活下去!
這種狂喜一直持續到他走出藏書樓,走回自己的宿舍,然後在開啟門時停止了。
沉穩、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如同重錘,一下下敲打在他重新緊繃的心絃上,每一步,都讓他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他將頭埋得很低,幾乎就要低進塵埃裡,他甚至不敢回頭去看--腦海裡“或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