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剛過,乾清宮。
顧懷睜開眼。
視線先是落在頭頂那繁複得令人窒息的蟠龍藻井上,金龍猙獰,爪牙賁張,彷彿隨時會撲噬而下,厚重的明黃錦被壓在身上,帶著沉水香和某種新織錦緞特有的氣味,和以往他熟悉的那些剛剛睡醒時的感覺大相徑庭。
他坐起身,動作帶著一絲宿醉般的遲緩,殿內溫暖如春,地龍燒得極旺,空氣裡瀰漫著若有若無的龍涎香氣,卻驅不散那股深浸骨髓的幽深與冷意,殿門無聲滑開一道縫隙,冷冽的晨風趁機湧入,捲動帳幔,也帶來一絲微弱的、宮牆外更鼓敲打殘夜的餘音。
沒有宮女環繞,只有沐恩領著兩個低眉順眼、大氣不敢出的年輕宦官,捧著早已備好的盥洗用具與朝服,無聲地侍立在厚厚的織金地毯邊緣,如同幾尊沒有生命的泥塑。
水是溫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草藥清氣,顧懷掬起一捧,潑在臉上,冰冷的觸感刺得面板微微一緊,也讓他眼中最後一點混沌徹底消散,他接過沐恩奉上的細葛布巾,隨意擦去水漬,動作間還帶著長年軍旅生涯所衍生出的一種近乎本能的利落--與這繁複宮廷格格不入的利落。
接下來是更衣。
那件昨日在太廟震懾了百官的玄黑龍袍再次被捧出,大魏織造局百年來的技藝似乎在這件龍袍上達到了巔峰,內襯依舊是玄色雲錦深衣,金線暗繡的星辰雲紋在燭光下幽微流轉,當那件主體玄黑、盤踞猙獰金龍的帝王常服披上他肩頭時,殿內的空氣似乎都沉重了幾分,沐恩的手指因過分緊張而微微顫抖,繫著腰間的玄玉帶扣時,動作小心翼翼,生怕驚擾了這位新皇。
最後,是佩劍。
七星龍淵。
顧懷伸出手,指尖拂過那冰冷的劍柄,停頓了一瞬,昨日緊握傳國玉璽時那沉甸甸的、跨越千年的窒息感似乎還殘留在掌心,他沉默地將這柄懸於腰側--按道理來說,早起上朝的帝王實在沒什麼必要佩劍,就算是以武功取得天下的皇帝,也只會用輕巧未開刃的儀劍來彰顯自己的武德,像顧懷這樣時刻佩劍,彷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些什麼的皇帝,或許從三皇五帝以來,也是頭一個。
“陛下,時辰快到了。”沐恩躬著身子,低聲說。
顧懷沒應聲,只是走到巨大的落地銅鏡前,鏡中人一身玄黑,面容冷峻,眉宇間那道因多年征伐而刻下的銳利線條,在龍袍的映襯下更顯深刻,也平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孤峭與沉鬱,腰間的龍淵劍鏽跡斑駁,與嶄新威嚴的龍袍形成一種刺眼的對比,卻又奇異地融合出一種鐵血而滄桑的帝王威儀,他靜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那雙深潭般的眸子裡,倒映著燭火,也倒映著無邊空曠的殿宇,沒有登基的意氣風發,只有一種被命運推至絕頂、俯瞰深淵的冰冷審視。
半晌,他轉身。
“走。”
......
卯時正,太極殿。
這座象徵著帝國最高權力核心的嶄新殿堂,在經過數輪的整修與擴建後,已經擁有了足以配得上作為如今這個帝國權力中心的體量,穹頂高闊,巨大的金絲楠木柱撐起一片令人窒息的肅穆空間,殿內早已被無數宮燈映照得通明透亮,金碧輝煌。
鐘鳴三響,百官入殿。
黑壓壓的冠冕袍服分列兩班,鴉雀無聲,每一個官員都垂手肅立,頭顱微低,目光死死盯著腳下打磨得光可鑑人的金磚地面,彷彿要將那冰冷的紋路刻進心裡,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銀,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小心翼翼的滯澀感,連殿外呼嘯的北風似乎都識趣地收斂了聲響。
昨日太廟那山呼海嘯的“萬歲”聲猶在耳畔,今日站在這象徵著權力巔峰的紫宸殿上,面對那位以玄黑龍袍和鏽跡帝劍宣告登基的新皇,百官心頭翻湧的卻是更為複雜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