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五,寅時三刻。
北平城尚浸在濃稠如墨的夜色裡,萬籟俱寂,唯有紫禁城深處,宮燈如星,自深宮內苑一路燃至巍峨宮門,將新鋪的青石御道映照得一片肅穆通明。
承天門內,偏殿凝暉閣。
數盞巨大的落地銅燭臺燃著手臂粗的白燭,將室內映照得亮如白晝,卻驅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幾乎令人窒息的肅穆。
大魏天子趙吉立在巨大的落地銅鏡前,內侍們屏息凝神,正將最後幾枚象徵日、月、星辰與山巒的十二章紋玉組佩,小心翼翼地繫上他明黃色的袞服玉帶,袞服厚重,金線繡成的五爪盤龍在燭火下折射出冰冷而沉重的光,壓得少年單薄的肩背微微佝僂,他抬起手臂,寬大的袖袍垂下,露出因為親征和遠行,曬黑了不少的腕骨。
燭光跳躍,銅鏡中那張年輕卻已刻上太多不屬於這個年紀沉靜的臉龐,在明黃與金龍的映襯下,竟顯得有幾分虛幻,然而,趙吉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被注視感,那不是來自鏡面,也不是來自周圍低眉順眼的內侍。
他彷彿感覺到,這間尚帶著新漆味的偏殿裡,空氣開始變得粘稠、沉重,一種跨越時空的威壓,無聲無息地瀰漫開來。
他看到了太祖武皇帝開國時的金戈鐵馬,那粗糲、豪邁、帶著血與火氣息的目光,審視著這即將交出江山的末代子孫;他看到了太宗文皇帝登位後的深沉與猜忌,那目光復雜難明,帶著對權力永恆的貪婪和對後繼者無能的失望;他看到了真宗皇帝的文弱與遼國陰影下的隱忍;看到了仁宗皇帝的寬厚與無奈;看到了數十年修道只為長生的靈帝...直到那位英年早逝的英帝,還有他只差一點便登上帝位的...父王。
百年滄桑,數代帝王的身影,他們的功過是非,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不甘與執念,彷彿都凝聚在這件傳承了百年的明黃袞服之上,透過那冰冷的金線、沉重的玉飾,穿透時空的壁障,無聲地、沉沉地壓在他的脊樑上,烙在他的靈魂裡。
父王趙桓的面容在記憶裡早已模糊,只餘下一雙在幽暗宮室中充滿不甘與絕望的眼睛,母妃...那個溫柔卻同樣早早凋零的身影,留給他的只有一絲微弱的暖香和宮人偶爾提及的、帶著憐憫的嘆息,他們彷彿也在這無聲的注視之列,帶著未竟的遺恨,在說著些什麼。
趙吉的目光最終掠過鏡中那個被華服包裹、顯得如此渺小又如此沉重的身影,落在旁邊紫檀木架上靜靜躺著的那方錦盒上,錦盒半開,露出裡面一方通體瑩白、螭龍紐交的玉璽一角。
--受命於天,既壽永昌。
八個蟲鳥篆字,代表著華夏最高的天命,自漢末失傳,輾轉數百年,直至後唐末年,方由一位石匠在洛陽邙山獻出,被魏太祖奉為鎮國神器,視為天命所歸的鐵證,如今,這傳承了數代王朝、浸染了無數興衰榮辱、血火烽煙的無上象徵,卻即將從他手中遞出去。
“陛下,時辰快到了。”司禮監掌印太監沐恩躬著身子,聲音壓得極低,帶著緊張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如釋重負?
他確實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他會最後一次伺候大魏的天子更衣,祭天,然後又見證另一個人接過這天命和權柄--這種事情不應該只有天下大亂后王朝更迭時,才會出現麼?當初他去那間汴京的宅子裡,給還在國子監教書的顧懷宣讀封侯旨意時,哪裡會想得到今天?
可能是一樣的心緒起伏,趙吉沒有立刻回應這小心的催促,他伸出手指,指尖冰涼得幾乎失去知覺,輕輕拂過玉璽溫潤卻沉重得彷彿能壓垮靈魂的表面,那銘文凹痕裡,似乎還殘留著歷代帝王掌心的溫度,以及他們緊握時滲出的汗水、鮮血與不甘的顫慄,這方寸之物,承載著整個帝國的重量,也凝聚了纏繞趙氏血脈百年的宿命。
指尖的冰冷順著血脈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