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二 經傳說記
六經皆古籍,而孔子取以立教,則又自有其義。孔子之義,不必盡與古義合,而不能謂其物不本之於古。其物雖本之於古,而孔子自別有其義。儒家所重者,孔子之義,非自古相傳之典籍也。此兩義各不相妨。故儒家之尊孔子,曰:“賢於堯舜遠矣。”曰:“自生民以來,未有孔子。”(《孟子·公孫丑上》)而孔子則謙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論語·述而》)。即推尊孔子者,亦未嘗不以“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禮記·中庸》)為言也。若如今崇信今文者之說,謂六經皆孔子所作,前無所承,則孔子何不作一條理明備之書,而必為此散無可紀之物?又何解於六經文字,古近不同,顯然不出一手,並顯然非出一時乎?若如崇信古學者之言,謂六經皆自古相傳之物;孔子之功,止於抱遺訂墜;而其所闡明,亦不過古先聖王相傳之道,初未嘗別有所得,則馬、鄭之精密,豈不真勝於孔子之粗疏乎?其說必不可通矣。
惟六經僅相傳古籍,而孔門所重,在於孔子之義,故經之本文,並不較與經相輔而行之物為重。不徒不較重,抑且無相輔而行之物,而經竟為無謂之書矣。
與經相輔而行者,大略有三:傳、說、記是也。《漢書·河間獻王傳》曰:“獻王所得,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蓋傳、說、記三者,皆與經相輔而行;孔門所傳之書,大略可分此四類也。
傳、說二者,實即一物。不過其出較先,久著竹帛者,則謂之傳;其出較後,猶存口耳者,則謂之說耳。陳氏澧曰:“荀子曰:《國風》之好色也,其傳曰:盈其欲而不愆其止。其誠可比於金石,其聲可內於宗廟。”(《大略》篇)據此,則周時《國風》已有傳矣。《韓詩外傳》亦屢稱“傳曰”。“《史記·三代世表》褚先生曰:《詩》傳曰,湯之先為契,無父而生。此皆不知何時之傳也。”(《東塾讀書記·六》)陳氏所引,實皆孔門《詩》傳,謂不知何時之傳者,誤也。然孔子以前,《詩》確已自有傳,《史記·伯夷列傳》引軼《詩》傳是也。以此推之,《孔子世家》稱孔子“序《書》傳”。“書傳”二字,蓋平舉之辭。孔子序《書》,蓋或取其本文,或取傳者之辭,故二十八篇,文義顯分古近也。(如《金滕》亦記周公之辭,其文義遠較《大誥》等篇為平近)古代文字用少,書策流傳,義率存於口說。其說即謂之傳。凡古書,莫不有傳與之相輔而行。其物既由來甚舊;而與其所傳之書,又如輔車相依,不可闕一。故古人引用,二者多不甚立別;而傳遂或與其所傳之書,併合為一焉。(漢人引據,經傳不別者甚多。崔氏適《春秋復始》,論之甚詳。今更略舉數證。《孟子·萬章》一篇,論舜事最多。後人多欲以補舜典。然《尚書》二十八篇為備,實不應有舜典,而完廩、浚井等事,亦見《史記·五帝本紀》。《五帝本紀》多同伏生《書》傳。蓋孟子、史公,同用孔門書說也。以此推之,《滕文公》篇引《書》曰“若藥不瞑眩,厥疾不瘳”;《論語·為政》孔子引《書》曰:“孝乎惟孝”,亦皆《書》傳文矣。《說文》旻部敻下引《商書》曰:“高宗夢得說,使百工敻求,得之傅巖。”語見《書·序》。蓋《書》傳文,而作序者竊取之。差以毫釐,謬以千里。見《易·繫辭》。《繫辭》釋文雲:王肅本有傳字。案《太史公自序》,述其父談論六家要旨,引《繫辭》“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謂之《易大傳》,則王肅本是也。然《自序》又引毫釐千里二語稱《易》曰,《大戴·保傅》《小戴·經解》亦然。此漢人引用,經傳不別之證,故諸家之《易》,《繫辭》下或無傳字也。《孟子·梁惠王下》:“《詩》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