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氅是靛藍色緞面,白狐狸裡皮,輕巧柔軟,燻著淡雅香氣,帶著魏王體溫,披在祁暢身上,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聞到鶴氅上有冰冷血腥氣,不知是從白狐狸毛中散出,還是從攝人的香味中散出。
片刻後他發現,血腥味其實是從自己喉嚨中湧出,點點滴滴,壓入舌底,咬在牙關,騰上七竅。
魏王袖手旁觀,冷冷一笑:“書景,走吧。”
內侍書景走上前來,一把攥住祁暢後脖頸衣領,將他提了起來,鶴氅滑落,書景接在手中,復又給他披上:“祁侍講送一送。”
祁暢人站著,身形仍舊是蜷縮成一團,手腳僵硬,邁開步子時,他甚至感覺身體被地面寒氣凍硬,一動便碎,直到走到院門口,才拼湊成一副完整軀殼。
書景上前開啟院門,魏王回頭,伸手按上祁暢肩頭,捏了一捏,低聲道:“我會讓人守在這裡,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你應該知道。”
他嘆息一聲:“可憐蟲,沒人知道你的高風亮節。”
說罷,他用力一拍祁暢肩膀,走出這座小小宅子,書景緊隨其後,往巷子外走去。
門“嘎吱”一聲關上,在一片寂靜中格外刺耳,書景回頭看一眼,低聲道:“沒想到他還有君子之風。”
“君子?”魏王蔑笑,“他是偽君子,真小人。”
書景也笑了一笑:“他收受賄賂確實是小人之舉,不過也算有幾分風骨吧。”
魏王搖頭:“我並非因他收受賄賂就斷定他是個小人,而是剛才談話時,他說的程三爺——”
他踢飛腳底下小石頭:“他明知在此時說出程三爺,會置這位三爺於險地,卻還是要將一個遠在寬州的人拉入這趟渾水中,小人之陰險,正在此處。”
書景恍然大悟:“什麼都逃不過您的眼睛,看來這位程三爺和他有仇。”
“不見得,”魏王搖頭,“氣量狹小之人,你就是多看他一眼,他也會記仇,只是礙於身份地位不能報復罷了。”
二人走到巷子口,馬車就停在此處,車伕放下馬凳,魏王提起衣襬,一手扶住車壁,回頭對書景道:“再給他安排一些舊日之景,看他能堅持到何時。”
“是。”
地上白霜慢慢鋪開,夜色漸寒,侵入衣袖,馬車裡的魏王打了個噴嚏,關上門的祁暢也同樣覺得冷。
他渾渾噩噩,躺到床上,只是覺得床底下也有一股寒氣翻起來,湮溼被褥。
他失魂落魄,輾轉難眠,心想自己真能活著去嶺南?
直到丑時更聲響起,他才疲累的睡了過去,在睡夢中,他亦有身處地獄之感。
迷迷糊糊的,他感覺眼前有光,似是有人撥開重重迷霧,來救他脫離苦海。
這個人一定是鄔瑾。
鄔瑾是十方三世一切諸佛,萬德莊嚴,法無不知,理無不曉,智無不周,出生死夢,能救他於一切苦難之間。
他虔誠祝禱,然而睜開雙眼時,卻發現只是一場夢。
原來光明只是下人在外面點起的一盞油燈。
寅時已經過半,往常這個時候,他都起來了,要趕在卯時前去公廨上值。
下人會燒熱水、煮茶、備早飯,他只需走出這扇門,便能走到一個溫暖的世界中。
他縮著肩膀坐在床邊,垂著雙腿,看窗外天色一點點變化,黑暗退去,化作青灰色。
天自顧自亮了,全不顧惜他這可憐人,一切如常,只有他的世界即將垮塌,變成瓦礫碎石。
他使出渾身力氣,才把兩隻腳插進鞋子裡,他拿著鞋站起來,立刻感覺頭重腳輕——傷風捲土重來。
魏王的鶴氅還搭在屏風上,像獸,虎視眈眈,隨時可以將他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