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子

道家之書,後世為神仙家所依託,固已全失其本真;即反諸魏、晉之初,談玄者率以《老》《莊》並稱,實亦已非其朔。若循其本,則《漢志》所謂道家者流,其學實當分二派:一切委心任運,乘化以待盡,此一派也。現存之書,《莊》《列》為其代表。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一派也。現存之書,以《老子》為最古。此二派,其崇尚自然之力同,然一因自然力之偉大,以為人事皆無可為,遂一切放下;一則欲因任之以致治,善用之以求勝,其宗旨固自不同。夷考漢人之言,多以黃、老連稱,罕以老、莊並舉。按今《列子》書第一篇《天瑞》,引《黃帝書》二條,黃帝之言一條。第二篇為《黃帝篇》,引老聃之言一條。第六篇《力命》引老聃謂關尹之言一條,《黃帝書》一條。而《天瑞篇》所引《黃帝書》,有一條與今《老子》書同。(“穀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列子》原未必可信,然十之七八,當系採古書纂輯而成,必非晉人杜撰。然則“黃老”者,乃古代學派之名;其學遠託諸黃帝,而首傳其說者,則老子也。今觀《老子》書,文體甚古。(全書多作三四言韻語,乃未有散文前之韻文。間有長句及散句,蓋後來所加)又全書之義,女權皆優於男權(按今《周易》首亁,而《殷易》先坤,見《禮記·禮運》:“吾得坤亁焉。”《鄭注》:此亦吾國男女權遞嬗之遺蹟。然殷時女權,實已不盛。吾別有考。《老子》全書,皆稱頌女權;可見其學必始於殷以前。託諸黃帝,固未必可信。然據《禮記·祭法》,嚴父配天,實始於禹,則夏時男權已盛;老子之學,必始五帝時矣。蓋舊有此說,口耳相傳,至老子乃誦出其文也)。書中無男女字,但稱牝牡;亦可徵其時代之早。近人如梁任公,以其書中有偏將軍、上將軍之名;又謂“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兵之後,必有凶年”等語,似系見過長平等大戰者,遂疑為戰國時書。胡適之摘其“民之飢,以其上食稅之多”,“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等語,謂為反對東周後之橫徵暴斂,引《碩鼠》等詩為證,皆非也(偏將軍、上將軍等語,不足為《老子》書出戰國後之證,前已辯之。“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兵之後,必有凶年”,凡戰事皆然,何必長平等大戰?《老子》一書,皆發揮玄理之語,非對一時政治立言;又觀其文體之古,即知其書非出周代,亦不得引風詩為證也)。

《老子》全書之旨,可以兩言括之:(一)曰治國主於無為,(二)曰求勝敵當以卑弱自處而已。吾國古代哲學,近於機械論,前已言之。既近機械論,則視一切社會現象,皆有自然之律,執行乎其間,毫釐不得差忒,與研究自然科學者之視自然現象同。彼其視自然之力,至大而不可抗也,故只有隨順,斷無可違逆之,使如吾意之理。欲違逆之使如吾意,即所謂“有為”;一切隨順天然之律,而不參以私意,則即所謂“無為”也。凡治事者,最貴發見自然之律而遵守之。而不然者,姑無論其事不能成;即使幸成焉,其反動之力,亦必愈大。此老子所以主張治國以無為為尚也。至其求勝敵之術,所以主於卑弱者,則因其以自然力之執行為迴圈之故。(所謂“道之動曰反”也)自然力之執行,既為迴圈,則盛之後必繼以衰,強之後必流於弱,乃無可逃之公例。故莫如先以卑弱自處。此皆老子應事之術也。至其空談原理之語,宗旨亦相一貫;蓋所謂治國當主無為,勝敵必居卑弱者,不外遵守天然之律而已。古代哲學之宇宙論,以為萬物同出一源,前文亦已言及;萬物同出一源,則現象雖殊,原理自一。此形形色色之現象,老子喻之以“器”;而未成萬物前之原質,則老子喻之以“樸”。其曰“樸散而為器”者,猶曰原質分而為萬物耳。夫同一原質,斷未有不循同一定律者;至其散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