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陽橋十指交疊陷入回憶,“我們尋了一處紅酒莊園,夜宿籬笆牆外,天矇矇亮就去港口打探訊息。過了一個月,見那群人搬運木箱下船,堆在馬車上,拉至城中暗巷。我們便知道,對我們這波逃亡者的搜救結束了。回國的船票要三百洋元一張,有小乞丐在種植園掙過'豬仔錢',十幣換一洋元,華人契約勞工一月方得十幣。西諾想回家,怕是要把一生耽擱在種植園裡種橡膠樹,直到垂垂老矣才能回家,爹媽卻等不到那時候。我和楊雲風雖不想回家,卻實在膩煩掏泔水桶,我們仨開始籌謀起賺錢買賣。”
黑龍腦袋搭在艇邊,也聽得入神。張陽橋湊在桶邊喝一口雨水,接著講吓去,“楊雲風中醫世家,大災賑糧,藥堂門口施粥,被流寇盯上,夜半屠門,唯他一人逃出生天,又被人牙子拐了去。彼時他七歲,千種藥材識得藥性,認穴可施針灸,粗通方劑,尋了南洋醫館,好說歹說允我們仨當學徒,和夥計們睡在後堂通鋪,吃大鍋飯,工費自是分文沒有,也去不了藥材鋪子,整日在院子裡切藥曬藥磨粉搓丸子。我們有了小小計劃,八年攢夠錢,讓西諾回家。幾個月過後,楊雲風因著博聞強識機靈活絡,去鋪子裡當上稱藥夥計,月例洋元半塊,日子有了光,窺到一點盼頭,沒捨得下館子和街邊買豬肘,錢攢在枕頭裡。蒙西諾那個傻子,學徒不做工的時候,上街撿煙盒撿菸頭,放在笸籮裡擺攤賣個洋元幾分,擺弄煙盒時跟我說,'喏,這牌子叫荷花,那個叫大三元。'我說,'你若識字,何不如去郵局門口蹲守,給人寫家書?'”
張陽橋搖頭笑笑,“打那以後,西諾快掙得有云風多了,有些阿嬤阿伯,沒錢給他,也會給些小菜吃食,兩三塊碎布料子,零散物件。我跑得快,早上提竹籃挨家挨戶送牛奶,有戶宅院,只住一老者,通風水堪輿之術,一來二去就熟識起來。我辭了醫館學徒差事,住到三進宅院裡,清早拿竹掃帚掃遍一圈要半個時辰,沙沙樹葉聲裡,我想這輩子可能就這麼消磨過去了,衣食得安,也算不錯。”
齊乘星屏息聽下去不敢打斷他。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去找楊雲風,結果藥鋪夥計說,他前些日子去碼頭接貨,再也沒回來。我跟夥計回後堂通鋪,枕頭裡碼著十二塊洋元,幾本手抄醫書還在,換洗衣服也沒拿走,還有我前些日子和他討的陳皮普洱,準備給老頭賀生的。我打包他東西帶回宅子,去郵局找蒙西諾,蒙西諾也說自打陰曆十四就沒見過他。偌大南洋,再也無他蹤跡。我們都以為他幸得機緣,有機會重回故土,故而走得急,沒留下話,但也替他開心。那時候我們仨洋元已攢到五十塊,國內時局動盪,船票卻漲至四百洋元一張。我們以為此生不會再見到楊雲風,三年後,他卻篳路藍縷找了回來,躺在醫館外不省人事。夥計救他進屋,醫館老大夫診脈,稱他筋脈盡斷,活不過當晚,草蓆卷他出門。我和西諾只得抗草蓆去老頭宅院外,貼西牆根,候其時,再把他埋至城外亂葬崗上。誰料子時一過,楊雲風骨節咔咔作響似春筍一夜成竹,換作成年人身量,悠悠轉醒,口亦能言,說起這三年的奇遇。”
齊乘星聽到興起,“什麼奇遇?”
張陽橋伸出手來,“一塊大黃魚,說書錢。”
齊乘星不捨財,“不聽罷了,也沒甚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