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在中門前停下,趕車人套上韁繩,側身跳下,抽出下馬凳放在車前。
鄔意直衝上去,伸手撩開簾子,不問裡面是誰,伸手就掏,同時嗓門洪亮,哞哞叫喚:“哥!哥!”
程廷暗道自家爹去濟州上任,拉了幾大馬車,鄔瑾是翰林學士加官而回,那排場一輛馬車怎麼裝的下,這裡面必定不是鄔瑾。
他不以為然,跨下石階,將自己的馬栓在石柱上,栓好馬,回頭一看,登時愣住。
鄔瑾官袍鶴氅,扶著鄔意的手,彎腰從馬車中出來,一條長腿伸的筆直,踩在馬凳上,察覺到程廷目光,也隨之望了過來。
鄔瑾看著程廷,心中一靜,不由自主一笑,腦中斷斷續續,掠過許多年少時的風景。
他和莫聆風都在洪流中劇烈變化,唯有程廷一直是少年時的樣子,無憂無慮,不在局中,只在塵世中。
程廷是赤誠稚子,明鏡當臺,無論他們何時回首,他都如此。
程廷“嗷”的一聲,一巴掌拍在馬背上:“鄔瑾?”
馬驚的昂首嘶鳴,程廷“哈哈”兩聲,直奔鄔瑾而來:“鄔瑾,真是你!”
到了馬車跟前,他急急停住腳,在兩步開外深深一揖:“小人程廷,濟州刑名師爺,見過鄔通判。”
他又及時的添了一句:“家父濟州知府程泰山。”
鄔瑾和莫聆風齊頭並進,他就是跳起來也夠不上,程泰山的分量便有了用武之地,可以使他躋身於鄔、莫二人之間,繼續橫行無忌。
禮畢,他直起腰,大步上前,一屁股撅開鄔意,背過身去,扎個馬步,上半身微躬,反手在背上一拍:“我揹你。”
鄔瑾走下馬車,伸手在他背上拍了拍,笑道:“我能走。”
程廷站直了,從鄔意手裡拿過燈籠,對著鄔瑾臉上一照,聲音一顫:“你……怎麼瘦成這樣了?”
明明鄔瑾離開寬州時,還力大無窮,能一巴掌按著人的臉,推出去十來步,可現在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瘦弱。
鄔意鑽進馬車去掏包袱,最後抱下來一個裝著書的竹筐,看鄔瑾一眼,鼻子一酸:“哥......”
鄔瑾擺手,慢慢站直身體,撫平身上衣襟,取錢謝過譚旋遣來的車伕,才扶住程廷的手,深吸一口氣:“瘦了就吃回來,不要緊,走吧。”
程廷牢牢夾住鄔瑾胳膊,攥著他上石階:“就只有這一隻箱子?”
鄔瑾點頭:“有這箱子就夠了。”
鄔意追上去:“哥,小心地上滑。”
程廷一手抓著鄔瑾,一手提著燈籠,兩人肩並肩一同走過內衙黑暗的夾道——內衙闊大,又空了好幾個月,倉促之下,只打掃出兩個住人的院子。
走出去十來步,程廷確信鄔瑾不像莫千瀾那樣,風吹一吹就散,才悄悄鬆一口氣。
一路將鄔瑾送入前堂,前堂中燈火也不甚明亮,沒有蠟燭,前堂又大,單憑兩盞油燈,看著仍然是昏暗。
一隻腳剛邁入院中,鄔意就放聲大喊:“阿孃,哥回來了!”
屋中靜了片刻,隨後響起紛亂腳步聲和小輪車滾動的聲音,鄔母急奔出來:“老大!”
鄔瑾見母親身形佝僂,步履蹣跚,盡顯老態,當即雙膝跪落在地,膝行幾步,喊道:“娘,兒子回來了。”
鄔母趨步上前,一把摟住鄔瑾,放聲大哭:“我的兒!你疼不疼啊?”
她不懂朝事,不懂碎首已諫,不懂這其中裹挾了多少陰謀,更不在乎文人士子的稱讚,她只知她的兒子捱了廷杖,險些丟了性命。
走過無數坎坷的堅強老婦,在這一刻哭的撕心裂肺,哭的渾身顫抖,手掌捂住鄔瑾的後腦勺,她將鄔瑾的腦袋壓在懷中,滔滔地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