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亭。”

一把被風掀出骨架的傘,從人群上方撐來。

十二歲的周亭,遞上她的准考證。

四月春已過半,雨總陰晴不定。沉在軟濘雲後的雷,忽遠忽近。風急,絞著雨。枯黃的葉子,溼淋淋捲了滿地,乾脆淹掉了水泥的路面。

南方的樹,會落兩次葉子。一次在秋,犧牲掉的葉子,減少了水分的蒸騰,讓母體得以過冬;一次在春,讓出位的葉子,留下曾相依的枝頭,使新葉得以發芽。

這是音樂學院附中招生考試的最後一天。

附中門口,考生和家長們撐開的傘,在雨中支出一片片原本互不相干、又無奈彼此絞纏的空間。門口堵得厲害,喇叭聲和家長們的囑咐聲交錯混響。能夠走到今天的,已是三試。那些賣房陪讀的、砸鍋賣鐵的、重金求一節大師課的嚴父慈母們,走到這裡,終於看見了自家孩子漫長征途上的曙光。有人語重心長、有人厲聲提醒,那撐起的傘下,是一個個家的希望。

孩子們的雨衣和外套下,露出正裝的一角。稚氣未脫的男孩們,套著故作老成的西裝;青蔥又緊張的女孩們,小心拎起禮服的裙襬,生怕被泥濘的路面、弄髒她們柔白的紗或粉嫩的緞。公主裙和泡泡袖的蓬鬆,鼓在風衣的袖子底下,顯出一點青春倉促的味道來。

周亭的衣衫半溼,半高跟的鞋底沾滿了泥。陳放給她的舊禮服是一身黑,並不怎麼合身。

她是一個人來的。

*

十二歲的周亭,已經拿過很多的第一。鋼琴的、學業的、各式各樣比賽的,她一上考場和賽場,就發揮極穩,曾有評委說,小小年紀,就有大將之風。

可今天這次不一樣。附中鋼琴系今年招十六個人,十二個名額給了附小。留給社會考生的位置只有四個。而免學費特招的名額,只有一個——屬於榜首。

她必須拿到這個第一。

為了陳放。

肩上的包已經半舊,裡面是厚厚的譜子。上頭佈滿了陳放為她做好的標記。那些技術點、那些感情處理、那些旋律跑動……漫延在每一個音符的起落與鋪排。陳放帶學生時,總習慣用筆將譜面標得很滿。她會在鋼琴旁,一邊帶著拍點,一邊下筆不停,這裡宜緩,那裡需重,鉛筆隨旋律躍動在譜面,圈起一串串樂句。

可只有周亭演奏時,一曲終了,陳放才會閉上雙眼。

她的筆尖,會輕輕敲上鋼琴雲衫木的音板,沉浸在餘韻之中。

睜開眼時,她總會露出那動人微笑:

“亭亭,你是我的驕傲。”

周亭被人流揉進候場區。大理石的地面上,粘滿了泥溼的腳印。一圈圈,層層疊疊,像一張出路不明的地圖。

周亭找了角落處坐下。她的頭很暈。

周思遠這次動手的時候沒有留情,她的腦袋一直有嗡鳴的暈眩。腦震盪的症狀在慢慢消失,她已經不再幹嘔,但最近這幾天,仍時不時會有頭痛和耳鳴。

她低頭,看著手裡的准考證,上面的“周”,是周思遠的周;可那個“亭”,是陳放送給她的禮物——

她在福利院被陳放抱起來的時候,還沒有名字。

漂亮得驚人的女嬰,胸前卻有一道胎記,曲曲折折,像根鉤針,又像閃電,按傳統的說法,這孩子將來命運坎坷,恐怕連累家人,所以才被生父生母拋棄。

陳放當時撲哧一笑:“什麼鬼話,這明明是鋼琴譜上的四分休止符。”

陳放是鋼琴老師,她耐心向二婚的丈夫周思遠解釋,五線譜上的休止符,讓旋律在此停駐、音樂得以呼吸。

這才是生命力的意思。

她讓周思遠把女嬰抱回了家,為她起名為“亭”。

周亭就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