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病歷:父親的懷錶停在三點十七分》
校道上飄著細碎的桂花,顧承川的白襯衫第三顆紐扣始終扣得端正,左胸口袋裡的老式懷錶隨著步頻輕磕鎖骨,像塊淬了冰的金屬胎記。這是二〇〇〇年九月一日,他攥著卷邊的臨床醫學系錄取通知書,在解剖樓前站成棵傾斜的銀杏——通知書右下角洇著塊淺黃水漬,是母親昨夜抹淚時碰翻的搪瓷杯留下的印子,杯沿還印著“北京同仁堂”的暗紋。
懷錶突然發出卡頓的滴答聲。他摸向表蓋的指紋凹槽,觸到父親臨終前反覆摩挲的毛邊,消毒水氣味從記憶深處翻湧上來:那年深冬的通州鎮醫院,輸液管在父親青紫色的手背上投下蛛網般的陰影,床頭電子鐘的綠字跳成3:17時,老人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把溫熱的懷錶按進他掌心:“川川,去學醫。”帶著京腔的尾音還沒落地,監護儀就發出綿長的蜂鳴。
“承川!”遠處傳來男生的呼喊。同班的周野甩著籃球跑過來,球衣後背印著歪歪扭扭的“外科聖手”——昨晚新生群裡他剛發過豪言壯語,帶著點南城衚衕裡的混不吝。顧承川鬆開攥緊的懷錶,指腹在表蓋上按出個淺紅的印子:“早。”他的普通話帶著點西城衚衕裡的利落,尾音總比別人短半拍。
周野的目光落在他繃直的肩線上:“別這麼嚴肅,解剖樓又不是停屍房——”話沒說完就被自己的噴嚏打斷,“我靠,這股福爾馬林味怎麼跟長在鼻子裡似的?”
顧承川沒接話。他望著解剖樓正門上方的大理石浮雕,醫神阿斯克勒庇俄斯的蛇杖在晨光裡投下陰影,恰好落在通知書上“健康所繫,性命相托”的誓言上。懷錶再次輕磕鎖骨,這次他數清了心跳與錶針的節奏:七十八次呼吸,與父親臨終前監護儀的最後數值分毫不差——那年他們住在通州的平房,衚衕口的老槐樹總在深夜篩下月光,照在父親枕邊的搪瓷缸上。
穿過走廊時,消毒水與防腐劑的氣味愈發濃重。牆角立著具石膏人體模型,胸腔剖面的紅色血管像凝固的岩漿。顧承川的手指無意識地蜷曲,模擬起持握解剖刀的姿勢——這是他暑假在宣武醫院見習時,偷瞄外科醫生手術檯記下的手勢。父親葬禮那天,他躲在病房後巷看見主刀醫師解下的橡膠手套,指尖還沾著未擦淨的血漬,而遠處衚衕裡傳來鴿哨聲,驚飛了電線上的麻雀。
“同學,新生報到處在三樓。”戴黑框眼鏡的學姐抱著一摞教材路過,忽然駐足盯著他的口袋,“你的懷錶鏈開了。”她的普通話帶著點江浙口音,尾音像浸了桂花蜜。
他慌忙按住錶鏈末端的銀扣,那是父親親手焊接的修補痕跡。學姐遞過枚回形針:“先用這個固定吧,我爸也有塊老上海牌,走針總比北京時間慢三分鐘。”說話時袖口滑下,露出腕間細巧的蘇繡腕帶,針腳密得像西湖的漣漪。
懷錶鏈在指間發燙。顧承川接過回形針時,注意到學姐教材封面上用紅筆圈著“區域性解剖學”第五章:“肝段劃分與臨床意義”。他突然想起父親病歷裡的死亡診斷:肝衰竭導致多器官衰竭——那年通州的鄉鎮醫院沒有ct,值班醫生憑經驗開的利尿藥,讓本就脆弱的肝臟徹底崩塌,而母親整夜在衚衕口的老槐樹下燒紙錢,火星子飄向灰藍色的天際。
三樓報到處擠滿了興奮的新生,周野正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在急診室目睹的斷指再植手術,混著點京片子的俚語讓周圍人笑作一團。顧承川躲到樓梯拐角,展開被攥皺的通知書,母親連夜縫在背面的“平安”二字硌著掌心——那是用衚衕裡王奶奶給的紅布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像極了父親教他寫“承”字時的筆畫。
當他在新生名冊上籤下名字時,懷錶恰好指向九點。陽光穿過走廊盡頭的玻璃窗,在“顧承川”三個字上投下跳動的光斑,像極了那年冬天父親床頭最後閃爍的監護儀光點。他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