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剖圖譜與皺紋的走向》

診室的白熾燈管在解剖圖譜上投下青白的光,顧承川的手指戳著肝段劃分圖,金屬教鞭敲在“肝右前葉”位置:“這裡的腫瘤,需要切除s5、s8段……”話沒說完,坐在對面的老農突然伸手,佈滿老繭的手指徑直戳向他白大褂口袋。

“大夫,你這懷錶鏈,跟俺老伴兒的鐮刀疤一個走向。”張福順的指甲縫裡嵌著乾涸的泥土,袖口還沾著麥秸碎屑,“都是從右肋斜著劃到心口。”他裂開缺了門牙的嘴笑,臉上的皺紋像被犁鏵反覆開墾的土地,在圖譜的陰影裡扭曲成複雜的溝壑。

顧承川的教鞭“噹啷”掉在地上。他這才注意到老人脖頸處蜿蜒的疤痕,的確與懷錶鏈的弧度嚴絲合縫——那是教科書裡從未標註的“生活解剖學”。病歷本上的ct影像顯示,張福順的肝臟右葉有個3cm的佔位,可此刻他盯著的,卻是對方手背上凸起的血管,像極了灌溉農田的水渠。

“s5、s8段是啥?”張福順的手指在圖譜上胡亂比劃,把肝段分界線抹成模糊的灰痕,“俺只知道,這地方疼起來,跟當年鐮刀砍進肉裡一個滋味。”他突然掀開汗衫,陳年疤痕在肋骨間扭曲成猙獰的網,“大夫,你說這瘤子,比俺老伴兒留的疤還兇險?”

顧承川的喉結動了動。他想起上週給教授整理舊檔案,看到張福順妻子的死亡記錄:“1987年秋收事故,鐮刀貫穿右胸”。此刻老人粗糙的手指正摩挲著他的懷錶鏈,金屬涼意滲進面板,讓他想起父親臨終前,也是這樣反覆撫摸懷錶,表蓋的裂痕裡永遠卡著衚衕裡的灰塵。

“手術要切這麼大塊?”張福順突然按住圖譜,掌心的老繭把“肝靜脈”字樣壓得模糊,“那俺還能下田插秧不?後年孫子娶媳婦,俺得攢夠彩禮錢……”他的聲音突然哽咽,皺紋裡滲出細密的汗珠,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極了父親葬禮那天,母親眼淚滴在搪瓷缸沿的反光。

診室的門突然被撞開。李佳抱著摞教材衝進來,蘇繡腕帶掃過解剖圖譜,在“肝門”位置留下道淺紅的印記:“顧承川,張大爺的增強ct結果出來了!”她的目光落在老人仍按在圖譜上的手,突然把教材翻到空白頁,彩鉛在紙上飛速劃過,“張大爺,您看這肝葉像不像咱們村的水田?”

簡筆畫裡,肝段被繪成阡陌縱橫的稻田,腫瘤是片需要拔除的雜草。張福順的眼睛突然亮了,佈滿血絲的眼球映著彩色線條:“嘿!還真像!這‘s5段’敢情是俺家東頭那塊窪地?”他的手指興奮地戳著畫紙,指甲縫裡的泥土簌簌落在“門靜脈”上,像播種般自然。

顧承川的喉嚨發緊。他想起自己背了無數遍的肝段口訣,此刻在老農眼裡,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田間地頭。李佳的彩鉛又添了幾筆,稻穗間藏著戴草帽的小人,旁邊標註:“術後三個月可恢復輕體力勞動——比如給孫子扎稻草人”。

“大夫,俺做手術。”張福順突然挺直腰板,脊樑骨在汗衫下繃成堅韌的弓,“但得等收完秋,俺那三畝高粱,可不能爛在地裡。”他的手指再次撫過顧承川的懷錶鏈,“這鏈子,能借俺摸摸不?摸著它,俺就不怕刀口子了。”

暮色從診室窗戶漫進來,在解剖圖譜上投下斜斜的影。顧承川翻開自己的病歷本,第一次在空白頁鄭重寫下:“患者訴求:保留插秧能力;恐懼源:與亡妻相似的傷疤記憶”。懷錶鏈的涼意透過指尖,讓他想起陳立仁教授說的“刀柄上的指紋”——此刻張福順的指紋,正深刻地印在他的認知裡。

深夜整理病例,顧承川在張福順的檔案裡夾了片銀杏葉。葉脈間用金粉寫著:“肝段劃分有教科書的標準,可生命的紋路,從來不在圖譜上。”他摸向父親的懷錶,表蓋裂痕裡卡著的不再是灰塵,而是張福順講述老伴故事時,眼角抖落的那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