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套內側的汗漬與鋼琴譜》

實驗臺的檯燈在小鼠胸腔投下黃豆大的光斑,顧承川的手術手套內側已被冷汗浸透,左手食指的鋼琴繭隔著乳膠層磨在肋骨上,像塊發燙的薄鐵。這是他第一次獨立完成小鼠解剖,鑷子夾住的心臟還在微微顫動,粉色的心肌纖維隨呼吸頻率收縮,像極了父親臨終前監護儀上跳動的波形。

“肋骨剪傾斜15度。”他對著空氣低語,右手中號剪刃準確切入第三肋間。小鼠的胸腔並不大,卻讓他想起父親病歷裡那行“胸腔粘連嚴重”的記錄——那年在通州的鄉鎮醫院,主刀醫生就是因為錯估了粘連程度,才導致父親的肝臟在分離時破裂。懷錶在白大褂口袋裡輕輕震動,表蓋內側的劃痕硌著他的肋骨,像道隱形的手術刀疤。

當心髒完整暴露在視野中時,手套內側突然傳來刺痛。顧承川看見食指根部的鋼琴繭磨破了乳膠層,血珠滲進手套,在心肌表面暈開極小的紅點。他想起十歲那年在少年宮練琴,同樣的位置磨出血泡,父親用棉籤蘸著紫藥水說:“疼是手指在記住琴鍵的形狀,就像醫生的手要記住臟器的紋路。”

實驗報告的末頁,鋼筆尖無意識地遊走在格子外。顧承川盯著自己畫出的《月光奏鳴曲》五線譜,第三樂章的急板小節旁,歪歪扭扭標著“小鼠心臟收縮頻率=120次/分”。隔壁組的器械碰撞聲突然輕了,李佳的吳儂軟語帶著笑意飄過來:“顧同學的老鼠心臟,怕是聽著貝多芬跳的吧?這急板節奏,比周野的止血鉗轉得還快。”

他慌忙合上報告,卻看見李佳正踮腳望著他的圖譜,馬尾辮上彆著的銀杏葉髮卡晃出細碎的光。她的實驗服口袋露出半截彩鉛,筆記本封面畫著戴聽診器的小老鼠,胸前的心臟被塗成貝多芬的捲髮形狀。“給你。”她遞過片印著蘇州園林漏窗的創可貼,“我數過了,你縫了17針,比鋼琴五線譜的小節線還密。”

顧承川接過創可貼時,注意到她的手套內側畫著極小的笑臉——每個臟器旁邊都有個小太陽,連小鼠的肝臟都被描成了銀杏葉形狀。遠處周野的東北話混著京腔傳來:“李佳你別慣著他,顧承川的解剖刀能在老鼠心臟上彈鋼琴信不信?”實驗室裡響起低低的笑聲,卻讓顧承川想起父親手術服上的補丁,和他教自己辨認心臟瓣膜時,用鋼琴黑白鍵打的比方。

“其實急板也分很多種。”李佳忽然指著他畫的五線譜,彩鉛在“piano”標記旁畫了個戴手套的手,“就像心臟跳動,有的是焦慮的急,有的是新生的急——你這隻小鼠的心臟,跳得很乾淨,像剛拆開的懷錶。”她的指尖劃過他畫的裂痕圖案,那是照他口袋裡的懷錶描的。

解剖課結束時,顧承川站在洗手池前撕開創可貼。冷水衝過磨破的繭子,他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白大褂口袋鼓著,那裡裝著父親的懷錶,還有李佳塞進來的、畫著鋼琴鍵的解剖圖譜。窗外的銀杏葉打著旋兒掠過玻璃,他忽然明白,那些曾以為互不相干的東西——鋼琴的節奏、心臟的跳動、甚至李佳的漫畫,原來早就在時光裡織成了張網,網住的不只是醫學的精準,還有屬於人的溫度。

當他收拾器械時,發現小鼠的胸腔裡被人放了片銀杏葉標本,葉脈間用金粉寫著:“第一顆獨立跳動的心臟,該配上第一支完整的奏鳴曲。”懷錶在口袋裡走得格外清晰,這一次,滴答聲與他的心跳重合,像極了李佳說的“乾淨的急板”——那是告別顫抖的手,即將握住更廣闊世界的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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