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之文化,有一大轉變,在乎兩漢之間。自西漢以前,言治者多對社會政治,竭力攻擊。東漢以後,此等議論,漸不復聞。漢、魏之間,玄學起,繼以佛學,乃專求所以適合社會者,而不復思改革社會矣。人與動物之異,在於人能改變其所處之境,動物則但能自變以求與所處之境相合。人既能改造所處之境,故其與接為構者,實以業經改變之境為多,而人與人之相處,關係尤巨。不能改變所處之境,而徒責人以善處,此必不可得之數也。東漢以後,志士仁人,欲輔翼其世,躋世運於隆平,畀斯民以樂利者甚多,其用思不可謂不深,策劃不可謂不密,終於不能行,行之亦無其效者,實由於此。故以社會演進之道言之,自東漢至今二千年,可謂誤入歧途,亦可謂停滯不進也。

先秦之世,仁人志士,以其時之社會組織為不善,而思改正之者甚多,讀《先秦史》第十五章第五節,可見其概。此等見解,旁薄鬱積,匯為洪流,至漢而其勢猶盛,讀第五章第一節,及上章各節,亦可以見其概矣。此等思想,雖因種種阻礙,未之能行,然既旁薄鬱積如此,終必有起而行之者,則新莽其人也。新莽之所行,蓋先秦以來志士仁人之公意,其成其敗,其責皆當由抱此等見解者共負之,非莽一人所能屍其功罪也。新莽之為人也,迂闊而不切於事情,其行之誠不能無失。然苟審於事情,則此等大刀闊斧之舉動,又終不能行矣。故曰:其成其敗,皆非一人之責也。

欲知新莽之改革,必先知莽之為人,及其得政之由。《漢書》本傳言:莽群兄弟皆將軍五侯子,乘時侈靡,以輿馬、聲色、佚遊相高。莽獨孤貧,因折節為恭儉。受《禮經》,師事沛郡陳參。勤身博學,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養孤兄子,行甚敕備。又外交英俊,內事諸父,曲有禮意。永始元年,封新都侯。遷騎都尉、光祿大夫、侍中。爵位益尊,節操愈謙。散輿馬衣裘,振施賓客,家無所餘。收贍名士,交結將相、卿大夫甚眾。故在位更推薦之,遊者為之談說。虛譽隆洽,傾其諸父矣。綏和元年,擢為大司馬,年三十八。莽既拔出同列,繼四父而輔政,欲令名譽過前人。遂克己不倦。聘諸賢良,以為掾史。賞賜邑錢,悉以享士。愈為儉約母病,公卿列侯遣夫人問疾,莽妻迎之,衣不曳地,布蔽膝,見之者以為僮使,問,知其夫人,皆驚。凡莽之所行,漢人悉以一偽字抹殺之,其實作偽者必有所圖,所圖既得,未有不露其本相者,莽則始終如一,果何所為而為偽哉?《漢書》言其敢為激發之行,處之不慚恧,此乃班氏父子曲詆新室之辭,平心論之,正覺其精神之誠摯耳。

哀帝時,莽就國,杜門自守。其中子獲殺奴,莽切責獲,令自殺。在國三歲,吏上書冤訟莽者以百數。元壽元年,日食,賢良周護、宋崇等對策,深訟莽功德。上於是徵莽及平阿侯仁還京師侍大後。哀帝崩,無子。太皇大後即日駕之未央宮,收取璽綬。遣使者馳召莽。詔尚書:諸發兵符節,百官奏事,中黃門、期門兵皆屬莽。莽白大司馬董賢年少,不合眾心,收印綬。賢即日自殺。《後漢書·張步傳》:哀帝臨崩,以璽綬付董賢,:無妄以與人。王閎白元后請奪之,即帶劍至宣曰德後闥,舉手叱賢:“宮車晏駕,國嗣未立,公受恩深重,當俯伏號泣,何事久持璽曰綬,以待禍至邪?”賢知閎必死,不敢拒之,乃跪授璽綬。閎,平阿侯譚子也。此時之董賢、丁、傅,豈足以當大任?漢用外戚既久,出膺艱鉅者,自非莽莫屬,此固不能為元后咎也。詔有司舉可大司馬者。自大司徒孔光以下舉朝皆舉莽。何武為前將軍,與左將軍公孫祿相善。二人獨謀,以為孝惠、孝昭之世,外戚呂、霍、上官持權,幾危社稷。今孝成、孝哀,比世無嗣,宜令異姓大臣持權,師古曰:異姓,謂非宗室及外戚。親疏相錯。於是武舉公孫祿,祿亦舉武。大後竟自用莽為大司馬。莽風有司劾奏武、祿互相稱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