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緩步走至他面前,他的手卻垂下了,手指一下下撫著拇指上的扳指,他心緒不寧時總會下意識做這個動作。
見他心煩,我默默去端了茶奉上。
他看了看我手裡的茶,眉頭動了動,猛然揚手掀翻茶碗,地上鋪著厚重地毯,茶碗只發出沉悶的一聲響,但茶水茶葉大半灑在我身上。
我心中不禁突得一跳,連忙跪下來,低聲道:“皇上,臣妾有哪裡不是,還請皇上明示。”
“你哪裡不是?你欺君罔上!還想瞞朕到什麼時候?”
我吃驚地抬起頭,見他正直直看著我,眼中惱怒翻湧,彷彿極力忍耐著。
我還以為他在漪瀾殿碰到了不順心事,亦或者是是因為二皇子的病情,未曾想矛頭忽然指向我。
欺君罔上……他是知道了什麼?
茶水滲進肌膚,雖是夏日,仍是一陣陣發涼,心中波濤洶湧,我卻不敢再冒然開口說什麼,只怔怔望著他。
皇上緊繃的臉頰稍鬆懈,暗吸一口氣,眼裡的怒意也被暫且收起,目光深處隱有痛楚:
“以前你說,你父母在家鄉死了,你逃難到了長安,輾轉多處,才到蘇府做事,然後遇見朕,進了宮,是麼?”
我的心一片冰冷,萬萬未想到他此時突然問起我的身世,既然問,那便是他知道了,再隱瞞下去已毫無意義。
他還知道什麼?他是如何知悉的?
當年,我十歲,被充奴籍,經過幾手的人牙子,最後被碎玉院的媽媽挑走。
我並未刻意透露過我的身世,旁人也不會關心一個小女奴那點出身,所以她們其實根本不知道我曾出身名門。
即便如此,蘇韓胄在我入宮前,還是將碎玉院封閉,改做了酒樓,裡面的人,全被逐放到了關外。
當然,這是蘇韓胄的說辭,據我所知,碎玉院的十幾個姑娘、打雜夥計、丫鬟又十餘人,還有媽媽,這些人都被處置掉了。
我勉強鎮靜,附身磕頭下去:“請皇上賜臣妾死罪。臣妾並非逃難來的長安,前京兆尹董仲嵐是臣妾的父親,
十歲那年,臣妾家破人亡,被貶為奴隸,後來,臣妾得蒙李公公選進宮,因擔心罪臣之女身份被人發覺,編造了身份。”
“蘇韓胄可知你的真實身份?你可與他有什麼瓜葛?”
額頭觸著地,他的聲音傳來後,我立刻鬆了口氣,知道事情並非糟糕到底,於是抬起頭道:“蘇大人不知情……臣妾在蘇府的時間不長,就入了宮。”
皇上眼眸清冽如水,神色已是稍平復:“諒你也不敢和前朝大臣有牽扯!你不要瞞朕,也瞞不過朕!”
頓了頓又道:“如今我只問你,你入宮,可有想過有朝一日為你父親伸冤平反?”
窗戶半開,外面疏木被風吹簌簌做響,屋內燭光恍惚不定,風中隱有雨氣,這樣尋常的夜晚,忽然變得極其漫長煎熬。
這屋裡的一切擺設,都隨我心意裝點,桔梗花開得那樣好,甚至窗外那株玉蘭花都與我幼時閨閣時一樣。
可這一刻全褪卻了幻象,變成了萬劫不復的境地,變成了刀劍無眼的戰場。
其實本來就是。
是他,也是我,在虛情假意中才生出這些幻象。
我低聲說:“玉如的父親早已身故,家人死的死,活著的也為奴為婢,早找不回了,是否平反都無所謂了,若皇上真要問玉如怎麼想,那玉如只好實話實話,不止是進宮後,從董家被抄斬的那一刻起,玉如無時無刻不想為董家伸冤。”
他冷哼一聲:“你倒是誠實,也讓你盼著了。朕知道你聰明,是不是太后薨後,你便猜到朕會為“儒術案”平反?”
我不知他是何意,輕聲道:“玉如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