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蘭俯身撿起了木屐,沉默地放在花真的腳邊,目之所及,是一隻著著雪襪的秀足,翹起的足尖上沾著幾粒雨珠子,晶瑩剔透。

他死氣沉沉的眼睛裡忽地像有什麼東西劃過,就彷彿野火燒過了荒原。

他放在身側的手突然握緊,手背青筋浮突,指節亦有些泛白。

但他很快便又將手鬆開,直起身來,後退了兩步,站在了上風口的位置。

山石子中有不少孔洞,其間最大的那個已被阿蘭遮在了身後,狂風不時將雨點掃進來,他的後背很快便被打溼了。

不知為什麼,那粘在後心冰冷潮溼的衣衫,竟讓他死板的神情在一瞬間柔和了下來,就好像能夠為他的主人承擔這些許風雨,已然足慰心懷。

“你不是說王世子有信來麼?信呢?”花真套上木屐,旋即低眉擺弄起了被雨絲打溼的裙裾,將那上頭的幾點泥星子抖落了下去,說話的語氣帶著幾分不耐煩,也仍舊不曾向她的侍衛望上一眼。

阿蘭側過了臉,面上那點隱秘的柔和在頃刻間便黯淡了下去。

其實,瞧了又能如何?

縱是那雙像星星一樣漂亮的眼睛看向了他,也就和瞧了一棵草、一塊石頭沒什麼不同,那隨意的、輕忽的眸光,就似是並沒瞧著一個叫做阿蘭的男子,而只是看到了隨便的什麼物件兒——

可有可無的、放在哪裡都不起眼的物件。

靜靜地站了片刻,阿蘭便從懷中取一隻大紅灑金信封,交予了花真。

花真被他掌中明麗的紅晃了眼,瞳底都被映得亮了,她迫不及待地接過信,拆開看了起來。

信寫得很長,足有整整兩頁,她的眼眸急切地滑過箋上的花飾,捕捉著那上面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

漸漸地,笑容攀上了她的唇角,她整個人都散發出了一種明亮歡悅的神采,面上亦浮起了淡淡的紅暈,像一朵正在綻放的花兒。

阿蘭細長的眼睛朝著這個方向轉動了一下,面上的黯淡一如山石子外陰霾的天,很快便擴散到了全身。

只用了不到一個呼吸的時間,他便重又變成了那個死氣沉沉的劍客阿蘭。

有的時候,他其實會希望自己變成被那白嫩手指輕託著的信箋,或是變成那些他並不識得的信箋上的字跡,那樣,他就也能成為那明亮眸光下真切的存在,能夠被那樣熱切地注視與期盼。

雨下得很大。

大風掀起雨幕,整個天地彷彿都在風雨中飄搖,這一小方石子洞亦不得幸免。

阿蘭又往左側挪了兩步,濺進孔隙的雨珠撲上面頰,可他卻像是察覺不到,兩隻手無意識地盤弄著劍柄下的玉墜。

黑鬼面、白勾索,劍柄上的裂痕一如往昔。

那個瞬間,心裡的火熱被冰冷燒熄。他想,那些正視他的、真正站在他面前的人——或是死人,他們全都無法予以他這樣的切盼。

他屈起的手指痙攣似地伸直、繃緊,想起了江湖上自己的名號。

無腸劍。

多可笑啊。他又想。

分明是那些死人被他掏空了肚腸,可為何他卻每每覺著,他才是那個被掏空了的人。

他剜著別人的心,可他自己卻早已沒有了心、沒有了肺,在許多時候,他甚至也沒有了劍。

他就像這座千瘡百孔的山石子……不,他可能連這山石子都比不上,因為他心裡那個巨大的空洞,並不能予眼前人更多的庇護,而這座山石子卻能夠堪堪容得下一對躲避風雨的男女,他們的靈魂從未像此刻這般靠近。

他轉過眼眸,凝視著低頭看信的少女,凝視著那個抵近自己下頜的戴著珠花的髮髻。

只要抬一抬手,他便能觸上珠花上那粒顫巍巍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