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尉府一夜嘈雜。
樹不停搖晃,花枝簌簌折響,長風擠過窗沿縫隙發出低鳴,逐漸起了水霧,這場雨白濛濛一片,終究在半夜落了下來。
今夜出了這樣的事,江惜霜不好再留下來,只能先行離去。
姜藏月在屋中重新調起了香,看上去比往日更復雜,足足有幾十種,香料混合的氣息讓寶珠情不自禁上前嗅了嗅。
她指尖慢條斯理將香料磨碎,重合,放在罐子裡,木杵發出陣陣有節奏的敲擊聲,這小陶罐也是她特意讓燒窯的匠人做的。
姜藏月有條不紊的動作已經讓寶珠分不清有多繁雜了,只是在一旁幫忙遞著東西。
衣袖不經意撩起間,手臂上未被遮掩的疤痕露了出來。
足足有半個巴掌長。
這傷疤如蜈蚣一般盤亙在手臂上,還有些許突起的弧度,又像是被縫了許多針,一股刺痛感似席捲而來。
她不自覺摸了摸傷疤,像是感應到當年那種火辣辣的痛。
差一些手筋就斷了。
這傷疤隔了這麼多年都不曾消散,反而留下深深痕跡,像是在提醒她當年發生的事。
姜藏月重新放下衣袖遮掩。
可寶珠到底是看見了,跟著就紅了眼眶,啜泣道:“二小姐也不知道在外面吃了多少苦,不過就一道疤,這汴京這麼多太醫總能擦藥治好的,二小姐就不要難過了。”
“奴婢明日便去尋了林太醫,他醫術最好了。”
“不必了。”姜藏月出聲。
疤痕要能治好早就治了。
是她不願。
手臂上似乎在隱隱作痛,隨著天氣變化而變化。
姜藏月眼眸平靜。
傷疤確與顧崇之有關。
可顧崇之當年險些斷了兩條胳膊。
在九死一生之際。
那是在長臨九年的秋。
江舟夜的琵琶聲傳唱得極遠,風雨矜矜。她跟顧崇之奔逃在完全不清楚路況的深山裡,是因為她接下了一個自己根本完成不了的任務。
腐敗糜爛的落葉讓逃亡都變得艱難。
這一奔逃足足有半月有餘,身上衣衫溼了又幹幹了又溼,還發著高熱,卻也只能跌跌撞撞往更深的林子裡而去。
她要跌下去時是顧崇之拉住了她。
他黑色勁裝同樣潮溼,卻將外袍丟在她身上,天不見亮,除了身後死咬著不放的獵狗和人,只能聽見樹枝上冰涼的滴水聲。
“想把命丟在這裡?”顧崇之再度殺了一人後抹了一把臉:“老子才不陪你。”
姜藏月垂眸沒有去蓋他的外袍,只是握著彎刀不出聲,甚至看不出活著還是死了。那半露出來的雪白脖頸至少有三道危急的傷痕,若非是敷了止血的藥散,只怕撐不過這半月,可藥散在途中也丟了,如今找也找不回來。
她緩了須臾,微抬眸看著顧崇之,啞聲說:“還有二十五個人。”
顧崇之發狠將外袍裹在她身上,跟她對視:“你當老子不知道?”
姜藏月嗯了一聲,說:“分開走。”
深山裡不乏有毒蛇猛獸,分開走自然危險更大。但姜藏月知道這是自己接下的任務。
“分開?”顧崇之一把捏住她的下頜,拉向自己:“這任務判斷失誤,讓你接下四門也有過錯,你一個人是想留下來喂狼?”
姜藏月說:“不勞門主費心。”
她就窩在枯枝敗葉裡,手上緊握著彎刀,兩人針鋒相對。在這樣九死一生的深山裡,那些虛偽通通拋開,只剩下兩個不肯互相取暖的倔強少年少女。
再度被追上時,姜藏月彎刀狠狠捅進獵狗的脖子裡,顧崇之也一刀結果了又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