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溼潤水汽彷彿還黏在衣襟上,船便已溯著大江,一頭扎進了夔門那森然壁立的峽口。

初冬的峽江,水勢收斂了許多,不再有夏日咆哮奔雷的狂暴,卻更顯出一種沉凝的、墨綠色的深幽,兩岸萬仞絕壁,刀劈斧削般直插鉛灰色的蒼穹,裸露的巖骨嶙峋猙獰,如同遠古巨獸褪盡了皮肉,只餘下嶙峋的骨架沉默對峙,峭壁間偶爾可見幾株虯勁的老松,頑強地紮根於石縫,針葉蒼翠,在凜冽的江風中微微搖曳,更添幾分孤峭,天空被擠壓成狹窄的一道,鉛雲低垂,彷彿觸手可及,壓得人心頭沉甸甸的。

顧懷負手立於船頭,玄青色的道服被峽風捲起,獵獵作響,他望著眼前這“萬水爭一門”的雄渾景象,目光沉靜,並無多少文人墨客慣有的詠歎激賞,倒像是在審視一道天然的關鎖,一道溝通天府沃土與荊楚大地的咽喉。

王五裹緊了身上的羊皮襖,搓著手,哈出一口白氣:“少爺,上次來怎麼沒這感覺,這鬼地方風真他孃的割臉!比北邊還邪乎!都說蜀道難,我看這水路也夠嗆!”他回頭看了眼船艙方向,“話說,少爺,你是不是故意的?知道老三暈船,離開江南還要走水路,我看老三現在也就只剩一口氣了,怕是再坐兩天,他屋裡的娃就要沒爹了。”

顧懷回頭瞪了他一眼:“胡話!暈船還能暈死人?再說是誰誆我走了一趟江南,才導致時間來不及,只能走水路節約時間?你倒還怪上我了!”

王五撓了撓頭:“好像是沒聽說誰暈船暈死的...”

顧懷這才“嗯”了一聲,算是懶得再跟這憨貨見識,心想也只能讓魏老三受點委屈了...不然接下來的路在開春之前根本走不完。

他的視線掠過江面上幾艘同樣艱難溯流而上的糧船,那船吃水極深,船身被江水浸得烏黑,船工們赤著膊,古銅色的面板上青筋虯結,正喊著低沉而蒼涼的號子,合力搖動著巨大的櫓,沉重的櫓槳破開墨綠的江水,攪起渾濁的浪花,每一次搖動都伴隨著船身劇烈的顫抖和船工們從胸腔裡擠出的、帶著血腥味的嘶吼。

“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可這逆水行舟,何嘗不是掙命?”顧懷嘆息一聲,“但就是這條掙命的水道,一日日地把蜀地的米糧,一船船地運出去,養活北方的大軍,支撐江南的盛世。”

王五順著顧懷的目光看去,咂咂嘴:“乖乖,這運一趟糧可真不容易,這些漢子,可真玩命!不過少爺,咱們打下遼國,佔了那麼大片黑土地,聽說那土肥得流油,種啥長啥,還缺蜀地這點糧食?”

“缺,而且很缺,”顧懷收回目光,語氣篤定,“遼境新附,人心未穩,草原殘部未靖,恢復生產非一朝一夕之功,北境工業區,那麼多工匠、礦工、船工,連同他們的家小,每日消耗的糧米就是個天文數字,更別說北平新都,還有那無棣港、錢塘港,吞吐往來,哪一處不是人吃馬嚼?遼境的黑土地是好,但開墾、播種、收穫,需要時間,更需要安定,遠水解不了近渴,蜀地,天府之國,沃野千里,自前朝以來便是朝廷最重要的糧倉之一,它安穩,它產糧,它透過這大江,連線著江南的絲織、海港的貿易,最終匯入北方的熔爐,這條糧道,是未來幾十年,維繫這龐大帝國運轉的,最粗壯的血管之一。”

他頓了頓,指向江岸陡峭山壁上,隱約可見的、如同螞蟻般蠕動的人影:“你看那邊。”

王五眯起眼,運足目力望去。只見在近乎垂直的峭壁上,無數民夫正沿著狹窄得僅容一人的棧道艱難攀爬,他們揹負著沉重的條石或巨大的木料,腰身彎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每一步都踏在生死邊緣,粗糲的繩索深深勒進肩頭的皮肉,寒風捲起他們單薄的衣衫,露出下面嶙峋的肋骨,監工的呼喝聲隔著洶湧的江濤,只剩下模糊而尖銳的尾音,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們的脊背,更遠處,一些民夫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