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像粗糙的砂紙,刮過顧懷的臉頰,帶著劫後餘生的鹹腥和島上蒸騰起的、混雜著煙火、汗臭與某種腐爛海藻的濁氣,破浪號這頭傷痕累累的鋼鐵巨獸,終於像條擱淺的鯨魚,疲憊地泊在了遠離淺灘的深水區,幾條小舢板被放下,如同蜉蝣,載著顧懷、趙吉、王五、魏老三和幾名沉默如礁的親衛,在起伏的墨綠色浪湧間,朝著那片喧囂得刺耳的碼頭劃去。

越近,那喧囂便越是具體,也越是髒亂。

映入眼簾的不是想象中的蠻荒孤寂,而是一片被人硬生生啃噬出來、帶著血腥味的秩序,月牙形的淺灘上,密密麻麻擠滿了船,不是破浪號這種披著鐵甲的兇獸,而是各式各樣、飽經風霜的海上牲口:福船瘦長的身子,廣船翹起的船首,甚至還有幾艘帶著異域烙印、尖底如刀的怪船,它們被粗糲的纜繩像拴牲口一樣系在礁石鑿出的木樁上,或乾脆被拖上沙灘,船底架著滾木,像被開膛破肚後晾曬的魚,桅杆如亂葬崗的枯骨林立,纜繩蛛網般糾纏,空氣裡攪拌著海腥、汗酸、劣質菸草的嗆人、新鮮鋸木的清香、魚蝦腐爛的甜膩,還有...人畜糞便在烈日下蒸騰出的、深入骨髓的濁臭。

沙灘上,赤膊的漢子們筋肉虯結,古銅色的面板上汗水和海水混在一起,油亮亮的,他們喊著號子,如同拖拽巨獸的屍體,將一艘滿載貨物的船一寸寸拽上沙灘,沉重的船底摩擦著圓木和砂礫,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幾個婦人挽著褲腿站在齊膝的海水裡,動作麻利地清洗著成筐的貝類,粗嘎的笑罵聲穿透海風,刺耳又真實,一群黑泥鰍似的野孩子光著腳丫在沙灘和礁石間瘋跑,追逐著被浪頭推上來的小魚小蟹。

土路上,獨輪車“吱呀呀”地慘叫,堆著油布包裹的貨物或成捆的柴禾,挑擔的漢子健步如飛,扁擔兩頭沉甸甸的藤筐裡,一邊是翻著白肚的死魚,另一邊是沾著泥的、塊莖狀的東西,幾個穿著短打、腰挎短刀的漢子,神情精悍,拿著簿冊在幾堆蓋著草蓆的貨物前指指點點,吆喝聲短促而兇狠,他們衣襟上,一個用金線繡著的、小小的代表“龍門鏢局”標記,在髒汙的布料上閃著刺目的光。

靠近那片最高大、最規整的木石建築群時,景象變得更加...荒誕。無數破木板拼成的攤位前,來來往往的人群挑選著蔫巴巴的菜蔬、曬得發黑的魚乾和粗糙的陶罐,小販扯著嗓子叫賣,這麼一副充滿生活氣息的場景出現在海外的孤島上,實在是意料之外--而真正讓顧懷眉頭微挑的,是幾個穿著統一靛藍短褂、頭上裹著同色汗巾的半大小子,他們提著藤編食盒,像訓練有素的工蟻,在棚屋、船隻和攤位間穿梭奔跑,一個小子剛把食盒塞給一個蹲在船邊、滿手油汙修補船板的漢子,收了幾個髒兮兮的銅錢,扭頭又衝向一間棚屋,扯著脖子喊:“李二狗!你婆娘訂的魚湯和雜糧餅子!”

送飯上門?顧懷的嘴角扯了扯,莫名其妙想起自己之前是有提過一嘴,難怪如今江南工坊裡催生那麼多“外賣”,而且竟也像瘟疫般蔓延到了這遠離王化的海島上?看這架勢,人們都已經對這東西見怪不怪了,王霸這傢伙,這兩年到底把當初那個從山賊改編成的鏢局折騰成了啥樣...

超乎顧懷的預料,這島上人口很稠密,而且生活得很安穩,和他想象中幾十上百號人在孤島上孤零零熬日子截然不同,光是看看這碼頭就能意識到,龍門鏢局這隻無形大手,已深深嵌入這海島肌理的每一個毛孔,掌控著這裡每一次心跳,每一口呼吸,自己之前還擔心王霸一直窩在倉山,怕是搬遷到海外有她受的,沒想到那個當初什麼都不會,什麼都需要學的山賊大當家,如今也能把這裡變得如此井井有條,如此具有生活氣息。

這裡已經是個有規模的小鎮,不對,小城了。

小船終於蹭上溼漉漉的沙灘。靴底陷入鬆軟的沙粒,那股混雜了腥味、汗水和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