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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光耀在裙褂店裡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抬頭看著牆上的日曆,想起早晨遇見母親,母親唉聲嘆氣,一雙渾濁的目光定定地注視著嘉怡小時候用的一張書桌,枯瘦的手在上面輕輕撫摸,像是撫摸著嘉怡白皙的臉龐。梁光耀拿起手機,猶豫了很久沒有按下電話,而是給嘉怡發了一條微信。上一次發微信給嘉怡,竟然已經隔了一年,雖然覺得有些唐突,但為了母親他還是將編輯了好幾遍的內容傳送了過去。

張嘉怡聽到手機響了,以為是曼麗發來的訊息,看見是舅舅發來的微信,愣在原地好一會兒。這是時隔一年多,舅舅第一次給她發來微信訊息,內容是希望她能回朗村過端午節。她思來想去了很久,不知道如何按下文字回覆舅舅。有那麼一瞬間,她想過“繳械投降”,豁出去了,不管不顧那些痛苦的記憶,回朗村看望外婆一次。

“張嘉怡,你不能回朗村!”身體裡面突然蹦出了一個聲音,彷彿就貼著她的耳邊告訴她,阻止她回到朗村。

她定定地望著窗外一片燈火闌珊,想起那年大學錄取通知書寄到朗村,舅舅兌現了他的承諾,答應繼續供她讀書。離開朗村的前一天,舅舅將她喊到裙褂店裡,跟她講了許多關於釘金繡的學問。舅舅說中國人講究好意頭,結婚是人生大喜,更得講究。女子出嫁以裙褂為主要禮服,裙與群,是諧音,寓意兒女成群。裙褂上繡有龍鳳花鳥等吉祥圖案,在廣東話中,呈祥與情長,是諧音,代表著龍鳳呈祥、永結同心的祝福。

她靜靜地聽著舅舅講述製作裙褂的工序,不太明白舅舅的用意。直到舅舅帶她走近一件名貴的褂皇跟前細看,她看見金銀絲線繡出的圖案細密紮實,飽滿生動,在燈光下璀璨奪目。舅舅告訴她,製成這樣一件嫁衣,需要一年多的時間,其中最難也最費時的就是刺繡環節。褂皇之所以被稱為“皇”,因為它的密度高達100%,裙褂之中以“褂皇”最為名貴。

舅舅說無論將來她成為一個怎樣的人,她的命運就像一件裙褂,需要一針一線製作而成,並非一朝一日可以促成。嘉怡隱約間明白了舅舅的心意,舅舅希望她不要忘記朗村,不要忘記釘金繡,希望她學有所成的那一天,能夠回到朗村繼承他的這門釘金繡手藝。

離開朗村的張嘉怡,像一匹脫了韁的野馬,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身上常年自帶的那股陰鬱氣質得到了很大改善,人也漸漸變得活潑開朗起來。大學那幾年,除了第一年的學費是舅舅出資的,往後三年她都拒絕了舅舅的資助,寒暑假勤工儉學和每年學校獎學金實現了自給自足。

再到後來,她發現每次回朗村,身體就會出現各種生理上的應激反應。胸悶、出汗、氣短,夜晚噩夢連連,做夢都能驚醒,翻來覆去都是夢見父親當年慘死的畫面,母親當年冷血無情拋棄她的畫面。從那以後,她回朗村的次數就越來越少。最近兩三年,非緊急情況,她更是路過朗村都不會停下片刻。即便她非常思念她親愛的外婆,那個視她如同珍寶的外婆。她無數次地祈願外婆能夠長命百歲,等到她心結解開那一天,她一定每天陪在外婆的身邊盡孝。

她拿著手機不知道怎麼回覆舅舅,身體很困,大腦卻瘋狂活躍,靠著床眯了一會兒,發現根本沒法踏實入睡。一直等到凌晨十二點曉丹姐從直播間下播,她開啟冰箱發現只有礦泉水和冰牛奶,拿著一瓶不知道有沒有過期的牛奶一飲而盡,然後撥打了曉丹姐的電話。

梁曉丹每天下播以後都有吃宵夜的習慣,煮上一包螺螄粉或者一碗加入各種喜歡吃的食材一鍋亂燉的泡麵,嘉怡的這通電話打亂了她的生活節奏。接通電話前幾秒,她已經猜到嘉怡接下來的話術,無非是找各種藉口回朗村過端午節。她這個表妹的性格一向如此,擅長精神內耗且為人處世特別擰巴。她無法想象這樣一個人,在廣州一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