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自己也沒有想法。
陸臺是個地地道道的講究人,不是刻意為之,而是生於千年豪閥,而且還是仙人之家,不是尋常的人間世族可以媲美,所以陸臺的氣質,渾然天成,既是鍾靈毓秀,也是耳濡目染。
鬥茶之茶,要新。手法和茶具,要古。煮茶泉水要清且重。飲茶之人,要淨且靈。
陸臺跟陳平安相處久了,始終覺得陳平安太死板了,所以是淨有餘而靈不足。
一樣還是會辜負他的好茶。
就像今天,陸臺又藉機提起這樁“天上掉了錢如雨嘩嘩落下,你陳平安卻去屋簷下躲雨”的痛心事,陳平安只是默然不說話。
陸臺覺得實在敲不醒這個榆木疙瘩,大概是要放棄說服陳平安了,便隨口說了一句大而無當的空洞言語,可世事就是如此無常,陳平安不但聽得進去,反而極其認真。
“陳平安,你練拳練劍,心都很定,這是你厲害的地方,但是你要小心,心定不是心死,心境靜如止水,切忌一潭死水。”
這是陸臺隨口說說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是一些廢話。
可陳平安竟然第一次主動停下那套翻來覆去的枯燥劍架,坐在他面前,學陸臺擺出跪坐飲茶的姿勢,有些彆扭,與陸臺的瀟灑風流,雲泥之別,就像是莊稼地裡的老農,學那老夫子坐而論道,只會搖頭晃腦,裝模作樣。
陳平安擺出這幅姿態,陸臺覺得挺好玩的,在中土神洲年輕一輩當中,被譽為鬥茶無敵手的陸氏俊彥,斜眼打量著渾身不自在的陳平安,怎麼看怎麼有意思,給他這麼一瞧,陳平安自然愈發拘謹。
對於真正的讀書人,陳平安還是很嚮往的。
因為有齊先生,有李希聖,還有綵衣國城隍爺沈溫,哪怕是張山峰臨時興起的吟詩作對,都會讓陳平安心生嚮往。
陳平安克服心中的不適,問道:“你是說我的心性,走了極端?”
陸臺愣了一下,天資聰慧至極的他,沒有敷衍應付,也不敢妄下斷論。
若是常人,陸臺可以隨口胡謅,或是說些不錯不對的言語。
可是今天不行。
兩人對坐,陳平安一臉認真神色,陸臺心中苦笑,好像自己畫地為牢了。
但是陸臺靈犀一動,有些恍惚,來得這麼早?本以為只有踏足桐葉洲的陸地,相伴遊歷,種種坎坷和磨難,才會有此契機的苗頭出現。不曾想如此措手不及。陸臺穩定心境,開始屏氣凝神,鄭重其事遞給陳平安一碗茶,“慢飲,等你喝完,我再說我的一點見解。”
陳平安不知其中講究,也只當是一場找人解惑的普通問答,就點點頭,接過茶碗,喝了一小口。
在桂花島風波過後,陳平安遇上那位愛慕桂夫人數百年的老舟子,既是桂花島的第一位撐船人,更是陸沉飛昇之前的唯一僕人,一起泛海遠遊天地四方。當時陳平安做了個怪夢,進入某本書中,“一夜讀書”,在渡口老舟子揮手造就的小天地之中,跟老舟子有過一番問答,以至於那位舟子竟然說了句“莫要壞我大道”。
當時陳平安便是大致在說一把尺子的道理兩端。
他認為舟子的道理,走了極端,看似有理,實則無理。
因為不夠完善,不如書上所說的“中庸”。
而道家的根祇,是道法自然四字。
所以那次夢中讀書,陳平安依稀記得有人說過,儒家的道理,從不在高處,不在到底有多高,而在道理是否落在了實處。
那人甚至笑言,咱們儒家的至聖先師,學問已是何等的深遠高超,可有一次問道之後,都曾對一位弟子私下感慨,甚至帶了點自慚形穢,說某人的道,真高,可是……
只可惜“可是”之後的內容,陳平安已經記不得半點了,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