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材
今日史家之宗旨,既已不同於往時,即往時史家之撰述,不能盡合於今日。由史學家言之,往史之在今日,特皆史料而已。善用史料,以成合於今日之用之史,固史家所有事也。然則所謂史料者,初不限於史書,其理亦不難知矣。
史料可大判為二:一屬於記載者,一屬於非記載者。屬於記載者又分為五: (一)史籍,即前人有意記載,以詒後人者也。其識大識小,固因其才識境遇而不同,而其為日用則一。今者瀛海交通,古物日出,此種材料,亦日增多。如研究元史,可取資於歐洲、西亞之書;旁證舊聞,或得之於敦煌石室之籍是也。此種搜採,愈博愈妙,故秘籍之表章,佚書之搜輯,實史家之要務也。
(二)史以外之記載,謂雖亦有意記載,以治後人,然非以之為史者,大之如官府之檔案,小之如私家之日記、賬簿皆是。此等物,吾儕得之,固亦與昔人有意所作之史無異;然據理言之,實不容不分為二。吾謂古代史官所記,嚴密論之,惟左右史之所書可稱為史,以此。
(三)紀功之物,如金石刻是。此等物,或僅圖誇耀一時,非欲傳之永久;即其傳諸永久者,意亦僅主於誇耀;並有僅欲傳之子孫者,如衛孔悝之鼎銘。然後人於此,卻可得無數事實,其辭雖多誇耀,究屬當時人親身之記述;去其誇辭,即得其真相矣,其為用甚大。
(四)史以外之書籍,謂非有意作史,並非有意記載,以治後人者也,如經、子、文集皆是。人與社會不能相離,故苟涉筆,雖無意於記載,社會之情形,必寓於其中。且社會之情形極繁,人能加意記述,以詒後人者,實至有限。故有許多過去之情形,在往史中不可得,轉於非史書中得之者;講古史必取材於經子,考後世之事亦不能擯文集,以此也。不獨正言莊論,即寓言亦可用,如讀《莊子》之《逍遙遊》,而知其時之人,理想中之小物為鯤(魚子),大物為鵬;讀《水滸傳》,而知宋、元間社會情形;讀《儒林外史》,而知明、清間社會情形是也。
(五)傳述。傳述與記載原系一事,特其所用之具不同而已。“秦人不死,驗苻生之厚誣;蜀老猶存,知葛亮之多枉。”傳述之足以訂正史籍者何限?抑始終十口相傳,未曾筆之於書者,野蠻部落中固多;即號稱文明之國,亦不少也。口相傳述之語,易於悠謬而失真,第一章已言之,此誠非考訂不可用;然事實固存於其間,抑考其增飾之由,觀其轉變之跡,而可知傳述之性質,此亦一史實也。
屬於非記載者,其類有四:
(一)人體。此可以考古今人種之異同。因古今人種之不同,而其遷徙之由,以及文化不同之故,均可考索矣。吾國古有長狄,《三傳》記載,一似確有其事,而其長則又為情理所無。(即謂有此長人,吾國古代,似亦不應有之;以果有此特異之人,《三傳》而外,不應一無記載也)予嘗撰《長狄考》,考定其長,不過與今歐人等,自謂頗確;然考據終只是考據,不能徑以為事實。《左氏》於見殺之長狄,一一記其埋骨之處,似亦慮後人之疑惑而然。萬一能案其地址,掘得其遺骸,則於人種學,於史學,皆發明匪細矣。此事誠類夢想;然吾國曆代,種族之移徙及混合極多,若能多得古人遺骸,定其時代,考其骨骼,實足考種族遷移之跡,及其混合之漸也。
(二)古物。有尚存於目前者,如雲岡石佛,無疑為南北朝之遺;有埋藏地下而復發見者,如鄭縣所得古鼎等,萬人貞觀,不容作偽,且其物巨大,亦不容作偽,此實三代彝器,復見於今者也。吾國地大物博,考古之學,雖不可雲盛,然國民保守之性甚篤;又偏僻之區,數百千年,未經兵燹者,亦自不乏,古代遺物,實隨在而有,在能蒐集鑑別之耳。且不必僻遠之區,吾鄉有吳某者,明亡時,其祖遺衣冠一襲,亦慎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