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年秋,柏林洪堡大學不遠處,餐館燈火通明,齊乘星臨窗望江,亦望江月。隔壁桌一華人面孔,十幾歲模樣,吃得慢條斯理,七八骨碟摞在一處,冷油凝滯盤邊,右手藏在桌下,左手撕黑麥麵包蹭碟心燻肉湯汁,抬頭跟他對上視線,彎刀柳月眉,寒潭鶴影眸。

齊乘星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單手掐高腳杯,拎一瓶紅酒坐在他對面,招呼侍應生撤盤,拿來選單,點了五六道新菜。張陽橋攥緊褲兜裡銀製刀叉暗罵,‘愣頭青,擾人不得脫身。’

齊乘星窺破他窘境,食指敲敲桌子,“這頓我請,你拿人掐絲琺琅牙籤罐幹啥?舶來品,不值幾個錢。”張陽橋心裡白眼翻上天,面上不顯,單腿踩椅子邊沿,抱膝打量齊乘星,“旗人?”齊乘星挑眉問詢為何有此結論。張陽橋因著能吃頓飽飯的緣故,難得好性兒答了,“兩鬢青皮發茬,剛剪辮子留頭。圓領毛衣裡套月白小褂,你是為了防著涼麼?委實土氣,我看到你褂領紋蛟,必是八旗子弟。”

齊乘星陷在天鵝絨椅靠裡,看張陽橋薄唇沾油光,叼咖哩香腸,開闔不停,呷一口紅酒,有了救風塵心思,“在下齊理克·譀,字乘星,按你們漢人叫法,齊乘星。不知足下名諱?”張陽橋眉眼一瞥,心思一轉,報了虛假名號,“張雲生。”

一杯蘇打水做結,張陽橋終於填飽空蕩了兩天三夜的肚子。齊乘星招來侍應生結完賬,付了五枚鐵質十芬尼小費,拎起外套,錢夾子大喇喇躺在桌上。張陽橋錯身將錢夾子藏在袖底,雙手揣兜挺直腰桿往外走,剛出門便被齊乘星攔在路燈下,伸手欲揪他衣領。張陽橋耳後生風,一個蹲身閃躲,拔腿就跑。齊乘星彼時高他一頭,兩人沿施普雷河岸捲風奔逃。

張陽橋心裡暗罵滿蒙膏粱子弟,驍勇善騎射,雖大清餘暉,手裡亦有倆錢,打小珍饈玉食吃下來,體格自是壯實。胃裡一陣翻騰,扶石橋稀里嘩啦盡數吐在河裡餵魚,惋惜剛吃的一頓飽餐,打起精神準備硬橋硬馬過上幾招,尋機再溜。

齊乘星未再動手,倚石橋環住他,附耳似親暱戀人,“配槍巡警過來了,等走過去我再同你算賬。好心請落水狗吃飯,你卻趁恩施報。”張陽橋緩著絞痛的胃,裝可憐,“別把我送少年管教所去。”

齊乘星冷笑,“少年管教所?你皮相十幾歲,瓤子估摸三十多歲了。”對上張陽橋一瞬詫異目光,“頭顱與身形比例不像幼體動物,你們是生長週期特別緩慢的那種東西麼?”張陽橋笑得魅惑,海妖塞壬似的,聲音曠遠,“想不想求長生?”餘光裡巡警走遠,手腕一抖,刀光似煙花潑灑,寒刃直擊齊乘星面門。齊乘星退步抬手格擋,反應過來張陽橋已跳直河中,伸中指朝他挑釁,游魚般洇渡無蹤。

至此,齊乘星兩年未見過張陽橋。花幾日補辦身份卡,買了個新錢包,柏林府邸翻遍古籍,未找到生長週期緩慢物種的蛛絲馬跡,上解剖課時,下刀憤憤然。‘張雲生’成了他異國他鄉留學夢境裡,慘白柔軟的豔鬼,和江心一輪冷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