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抵京師,一九二六年四月五日,柳絮滿城。張陽橋摘了布條,仍是紅腫爛桃眼,斗笠壓得低,迎風落淚。
齊王府門口縞素,一聲聲嗩吶響起,鑼鑔齊鳴,越過照花影壁,前院幾個大銅盆裡煙熏火燎,紙錢打著轉兒的飛舞。靈堂設在前院書齋旁,齊府管家攜小黃門迎送弔唁來客。喇嘛道士和尚各聚一堆,香火繚繞,大悲咒伴著往生咒動靜,木魚偏壓磬音,家丁悲慟聲喧。背陰處棚亭下,齊乘星牛飲清茶,張陽橋細瘦手指解開帽繩,摘下斗笠放在桌上。略整衣冠,洗手凝神,執帕子擦乾水漬,取三根清香抵在額前敬拜往生者。
訪客湊在一處私語,“小王爺帶回來的小倌倒是情真意切,你看那眼,哭腫得跟爛桃似的。”一人又說,“身姿蒲柳,形貌昳麗。”齊乘星耳力極好,聽得額角青筋暴起,拉過張陽橋往後院去。推門進西廂房,“我年少時居所,時常有侍女打掃,故不見塵埃破舊。你且休整幾日,等過了末七,咱們就啟程往草原去。若是回府,走大門,萬萬莫再翻牆,侍衛配有火銃。”齊乘星又拉開紫檀木雕花衣櫃,“王朝覆沒,也不管繡不繡蛟的了,我年少時的衣物,大多還沒穿過,跟你現在身量差不多,姑且換洗。碎銀銅板在抽屜裡,去草原扶靈有車隊,你可以多買些吃食帶上。”
張陽橋漂泊月餘,到了安逸環境,擺擺手,蹬下布鞋,一頭扎進拔步床,扯過錦被,陷入昏睡。
月攀柳梢頭,張陽橋一個翻身觸到軟物,心下一凜,拎起掛在床頭幔帳上的軟劍,劍風未掃。齊乘星一聲大叫,“祖宗你踩到我胳膊了!”
張陽橋手腕一滯,跳下床點亮油燈,“你為什麼在床上?”
齊乘星百口莫辯,委屈難言,“我,我自已的床,我的屋子,半夜了,我不在床上在哪?”
張陽橋緩緩翻了個白眼,睡飽氣足,坐到太師椅上,端過青玉瓷盤,扒拉點心,拈一枚棗花酥,整個放在嘴裡,腮幫鼓若倉鼠。茶壺已冰涼,不管不顧斟了一蓋碗,咕咚灌了下去。“白天睡醒我轉了一圈,你府裡多數擺設都已被換作贗品,灶間杯盞碗碟都不成套。”
齊乘星抓緊被角,裹成個粽子,渾無所謂,“藏掖夾帶,宮裡情況更甚,隨他們吧,亂世大災,齊王府大門一闔,這些不回巴里木守陵的侍衛侍女便無處可去了,總要給自已下半輩子找條出路。”
張陽橋痛心疾首,“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
齊乘星靈光一現,起床更衣,“挑些你喜歡的,寅時西柵欄兒鬼市開張,拿去賣些零花錢。跟你說,賣家裡會看到不少貝勒郡主家的小廝丫鬟。”
月牙彎彎,人擠至接踵,鬼市卻詭異寂靜,只聞鷓鴣聲。一盞盞油燈放在臺階上,半張錦緞被面對摺,三尺見方小小天地擠了金玉珍珠鼎壺瓶樽,置昏暗窄巷不減流光溢彩,往來人袖內摸指交易,不吭一聲,若是價已談妥,錢貨兩罄,物件往懷裡一掖,匆匆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