廳內檀香的氣息混雜著海風帶來的鹹澀,在略顯晦暗的光線裡沉浮,顧懷端起粗瓷茶碗,指尖感受著杯壁的微溫,目光卻穿透嫋嫋煙氣,落在那張鋪著猙獰虎皮的寬大交椅上,那虎皮油光水滑,虎頭的輪廓在陰影裡透著一股死不瞑目的兇狠勁兒--顧懷幾乎能聽見當年王霸第一次給他看這玩意兒時,那得意洋洋又強裝威嚴的吆喝:“看!老孃的鎮寨之寶!”

他嘴角無意識地勾了勾,旋即又壓平,這椅子,這虎皮,連同這海島上的“王國”,都帶著股野蠻生長和混不吝的味道,他這次明知道是王五誆他還來一趟,與其說是探望,不如說是...了斷。上次在倉山,話雖說了,但似乎並未真正斬斷那無形纏繞的絲線,王五的熱心腸,王霸的避而不見,都在提醒他,有些東西好像不適合再拖不下去了。

時間在沉默中流淌,只有海風穿過窗欞縫隙的嗚咽,和遠處碼頭上模糊的喧囂作為背景,茶水的溫度在下降,王五在一旁搓著手,屁股在硬木椅子上蹭來蹭去,顧懷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輕輕一磕,發出清脆的聲響,在這過分安靜的廳堂裡顯得格外突兀,他剛想開口對王五說些什麼--比如“她是不是還沒睡醒”之類的--話未出口,目光卻猛地釘在了廳堂側後方那道門簾的陰影裡。

不知何時,那裡悄無聲息地站了一個人。

嬌小的身形被廳堂的昏暗模糊了輪廓,逆著從門簾縫隙漏進的、帶著海霧的灰白天光,像一個突兀剪影,她穿著一身...顧懷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不是記憶中那身便於活動、沾著草屑泥點的粗布短打,也不是後來在倉山看到的、試圖模仿李明珠那種溫婉卻顯得彆扭的素色裙衫,而是一件質地明顯上乘、繡著繁複卻略顯生硬暗紋的靛藍色錦緞袍子,袍子過於寬大,幾乎要將她整個人裹進去,袖口和下襬都規規矩矩地垂著,帶著一種刻板的拘束感。

頭髮倒是沒挽什麼複雜的髮髻,只是鬆鬆地綰在腦後,幾縷碎髮不聽話地垂在鬢邊,臉上...似乎薄薄地施了層粉,試圖掩蓋什麼,但在晦暗的光線下,反而襯得她臉色有種不健康的蒼白,唇色也點得過於刻意,整個人站在那裡,像一幅精心描摹卻失了神韻的仕女圖,又像一隻被強行塞進華麗籠子、渾身羽毛都炸著不自在的野雀子。

顧懷幾乎要認不出她了,與他記憶深處那個提著刀、叉著腰、罵罵咧咧衝下山寨的身影,與那個在倉山頂上抱著膝蓋、紅著眼眶問他“我做得還好嗎”的女子,甚至與那個在信裡絮絮叨叨說著鏢行擴張、海島建設瑣事的“王霸”,都重疊不上。

廳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王五也終於看到了她,臉上瞬間爆發出狂喜,隨即又被那身裝扮和她的狀態驚得張大了嘴,喉嚨裡發出“嗬”的一聲怪響--不是寫過信說少爺好原來那一口嗎?

一旁的趙吉好奇地眨著眼,只覺得這位“大當家”看起來...好生奇怪,既不像傳說中威風八面的女豪傑,也不像普通婦人。

王霸站在那裡,背脊挺得筆直,甚至有些僵硬,她似乎想扯出一個笑容,嘴角卻只是牽動了一下,肌肉顯得有些不受控制。目光先是落在顧懷身上,那眼神複雜得像一團糾纏的海藻—--有慌亂,有羞憤,有強裝的鎮定,更深的地方還翻湧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委屈?然後,她的視線飛快地掠過王五臉上的驚愕,掠過魏老三的沉默,最後在趙吉好奇的目光上停留了一瞬,又像被燙到般迅速移開,重新聚焦在顧懷的玄青色衣襟上。

廳堂裡只剩下海風穿過縫隙的嗚咽,許久,久到王五額頭的汗都快滴下來了,久到顧懷幾乎要以為她下一刻就會轉身逃回那片陰影裡,她才終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吸氣聲在寂靜中異常清晰,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將那口氣緩緩地、沉沉地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