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總督府。

窗外是江南特有的、帶著水汽的薄霧,即便入了冬,也未能完全散去,反而給這座日漸喧囂的港口巨城披上了一層朦朧的紗,府內卻是一片肅然,只有紙張翻動和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

徐縉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後,案頭堆積的文書幾乎要將他淹沒,他執著一管紫毫小楷,蘸墨的動作輕緩而穩定,落筆於一份攤開的卷宗之上,那並非尋常奏報,而是一份由紹興府呈上的、字裡行間透著焦灼與血腥的呈文--《會稽、山陰兩縣蠶桑改稻令受阻,鄉民械鬥死傷三十七人詳陳》。

他的眉宇間不見波瀾,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專注,硃筆在“桑田盡毀,稻秧拔除”處頓了頓,旋即劃下一條冷硬的紅槓,批註:“蠶桑改稻,國策所繫。阻撓新政,形同叛逆。著紹興知府督率府兵,彈壓首惡,梟首示眾。餘者罰役築堤。再有抗命,以謀逆論,闔村連坐。”批完,將卷宗隨手丟入“已決”的木匣,那木匣已經半滿,皆是墨跡猶新的裁決。

侍立一旁的書吏,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大氣不敢出,這位徐總督,自靖王爺一手拔擢於微末,執掌兩浙不過兩三年,其手段之酷烈,心腸之冷硬,早已令江南官場聞風喪膽,他不在乎清議,不懼物議,只看結果,擋在靖王爺定下的江南圖景前的一切,無論是豪紳、流民,還是他徐縉自己的官聲,皆可碾為齏粉。

“下一份。”徐縉的聲音根本聽不出任何情緒。

書吏慌忙又碰上一沓文書,一份是南洋新航線“呂宋-爪哇”季風期試航成功的詳報,附有香料、象牙、珍珠的樣品清單與估價;一份是戶曹呈上的上月“私掠許可證”拍賣所得及稅收明細,那數字龐大得足以讓幾年前任何一個江南富商瞠目結舌;還有一份,則是松江府幾家大工坊聯名遞來的陳情書,抱怨因大量青壯勞力被那些私掠船吸引出海,工坊用工短缺,請求總督府設法“引導回流”或“放寬流民入籍”。

徐縉提筆,在陳情書上只批了兩個字:“自決。”目光隨即落到下一份--關於倭國九州島南部一處新發現銀礦的勘探報告及初期開採計劃,由一位持有甲等私掠證的大海商“順風號”主事人秘密呈報,徐縉的指尖在那預估年產量的數字上敲了敲,眼底掠過一絲冷光,他提筆蘸墨,在旁邊空白處寫下:“準其‘護衛’礦場,稅加一成,著錦衣衛南鎮撫司,派員‘協理’賬目,勿使瞞報。”

“總督大人,”一名身著青袍的吏員從門外輕步進來,呈上一份新到的公文,“寧波市舶司急報,本月已有三支援有‘乙等證’的船隊因在琉球海域‘誤擊’疑似高麗商船發生爭執,高麗使臣已向市舶司遞交抗議文書。”

徐縉頭也沒抬,聲音平淡無波:“誤擊?查實了?船上掛的什麼旗?運的什麼貨?船員是哪裡人?”

“回大人,正在查,據船主辯稱,對方形跡可疑,且未懸掛明確旗號...”

“告訴市舶司,”徐縉打斷道,“高麗是藩屬國,藩屬國就要有藩屬國的自覺,他們哪來的底氣抗議?讓他們自己去跟船主扯皮,規矩就是規矩,‘乙等證’允許在爭議海域‘自保反擊’,只要沒掛著大魏的旗,或是明確寫著‘友邦’的船,打了也就打了,賠?讓船主自己去談,談不攏就按市舶司的‘海損仲裁’舊例辦,再囉嗦,就告訴高麗使臣,讓他們親自來和本官談。”

吏員心中一跳,但也不敢多嘴半句,這就是這位總督大人的風格,對外的強硬與對內的冷酷同樣出名,偌大江南,現在還敢在這位面前站直了說話的...估計真找不出來幾個。

吏員退下後,徐縉才將目光投向窗外,總督府的位置很好,透過薄霧,隱約可見遠處碼頭檣帆如林的輪廓,那裡,無數夢想著“一船暴富”的靈魂在湧動,無數滿載著絲綢、瓷器、火器乃至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