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幽州更北的北方,如舊吹來北風。一季嚴寒從這向帝都方向蔓延。
因入冬而收斂的旗縣街頭,這日卻湧出一股緩慢前行的人潮。男女老幼壓低聲音湊近彼此,貼耳交換著這些年關於雲山土匪那些個故事,更有訊息靈通者給身周的人演繹著前方那一女一馬一壯漢露面以來的作為。人們耳聽得仔細,而眼睛則拉長脖子怯怯或興奮地朝向前邊望著,不落半步又留有足夠敬畏的距離尾隨著前方年輕女子。
天冷人厚,又足夠遠,其實眾人並看不清那女孩的神情樣貌、身條體態。尤其是人潮的尾部,使不得公開的陰暗話傳到那邊,還沒被風吹涼就已經變了形。一男一女皆土匪,是肯定的了。為何下山又為何歸去,女匪是如花如蝶還是如蛇如蠍,卻都沒個定論。
讓人不敢上前仔細盤看的是女子身後高頭大馬上的壯碩男子,他揹著的大弓箭根根硬挺著呢,他腰間的環首刀沉甸甸鋥亮著呢。而那男子此刻並不與後面人群苛厲,反而眉目間有幾分柔意單朝前面女子專注著。
人群前端,敢公然張揚哭嚷聲足矣證明關聯人身份吧,莫不就是女子的生身母親?還有她身邊的中年結實的黑漢子想必是她的丈夫,不就是北街口那個鐵匠劉力嘛。劉氏用旁人聽得清的聲音喧嚷對女兒的無奈與不捨,間或提高音量控訴自己前半生的苦楚。劉鐵匠則紅頭漲臉憋忍著伴行,時不時呵斥自己女人一句。他想逃離這陣仗,鑽進什麼個地縫也好,卻被媳婦幾番拉回。劉氏卻捨不得這一生難得的舞臺,稍作安靜又撿起了韻腳,繼續哭唱。
官路已到頭。
再往前,是朝玉山方向的小路,這路不一般。除了撿柴放羊的小孩,全縣成年百姓默守不成文的規定,不踏入那雷池一步。
那是去往匪窩之路。
方圓百里,人人都知到玉山悍匪兇猛無敵。旗縣地處南來北往的要道,守著家,作些買賣,有那靈活的旗縣人就能混得衣食無憂。放眼整個幽州看,旗縣也算富裕之地。老天爺賞飯給了旗縣百姓,也賞飯給了玉山的土匪。那土匪,威震四方,遠在京城的皇帝拿他們不得,近處的胡人也敬他們幾分。即便在旗縣很少露面,從來沒為難過旗縣百姓,未知的恐懼更是瘮人。
既然那二匪有意歸去,眾人自是鬆了一口氣,而不解所以然的懵懂興奮,卻也讓人暗地希望這對男女再滯留些線索,以供未來的漫長冬日多幾嘴談資。
果然。
女子站定,慢轉回身,引得人群一陣壓抑的騷動。那臉是真嫩,遠遠望去白的晃眼。當土匪是痛快,看好什麼拿什麼,媳婦隨便挑。很快嘁嘁喳喳的議論或自覺或被他人眼神阻止,每個人都閉上嘴巴豎起耳朵,不願錯過這實況。
“爹。娘。果真不要我了嗎?”
劉鐵匠悶聲悶氣地回話:“咋是不要?男大......女大當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你,好生做人家媳婦去吧。”
劉氏更提高個調門,尖嚎一嗓子,搶白:“女兒啊!就認命吧,娘也捨不得你呀!”說著,已停下的腳又朝前邁步,張開手臂朝女兒。走這一步又有些懊悔,還是沒魄力使出什麼舉動,只恨身後丈夫不拽自己。對面的女兒揚手朝自己的母親擺了擺,示意她停下,劉氏這才解了圍站定。
“那好。我們恩斷義絕。從此我只為自己活。”這女子頓了頓,接著說。“養我的十七年,不能削肉剔骨還回去,將來再作了斷,今日告辭。”
話音未落,她扭頭快步離去。如落在山根的紅日頭,眼見地消失在拐彎處。那是土匪的地界。
劉鐵匠也立刻拽了媳婦疾步離開。
人群原地釋放了喧譁,稍作駐留,也散去。
振作著猛走一程,女子已是筋疲力盡。估摸著身後再沒人追著瞧熱鬧,她驟然停下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