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六年廈門鷺江堤,幾根毛竹撐著白氈棚,熱鍋燒油,張陽橋坐在桌旁,桌腳不平,墊了半塊紅磚,一碗豆花撒上白糖,撕碎油條往豆漿裡扔。齊乘星歸國,遊輪停在廈門港,看盡戰火無心看桃花,一低頭,發現兩年前一面之人。
張陽橋怏怏失神,捏勺柄麻木進食。齊乘星坐到他對面,他沒想逃,眼皮一搭,拈桂花糕塞到腮鼓。齊乘星食指敲桌,“張雲生,別來無恙,這頓飯還是我結賬。”
茶水順下糕點,張陽橋脖子噎得兩裡地長,猛敲胸口,兩腳跺地,閉氣十餘秒緩過神,重歸生天。齊乘星起身端來麻團油茶麵,內懷兜掏出一雙銀筷,“這麼能吃?”張陽橋沒好氣,倒了一碗涼茶坉到他面前,“家裡就剩我一個,我要餓死,沒人給他們上墳。”齊乘星雙手捧起茶碗,吹散茶葉沫子,茶湯色淡,嗅之味淺,委實下不去口,頓了頓,緩緩一笑,“巧了,大清亡了,我也沒家了。”見張陽橋沒順手牽羊的意願,齊乘星一張俊臉湊過去,“那天我在河邊彎腰撅腚一頓好撿,連石磚縫都颳了三遍,共尋到二十六枚刀片,提取指紋和表皮碎屑往顯微鏡下一放,你猜怎麼著,你還真是個哺乳動物啊。”
張陽橋單掌拍桌,麵湯四濺。齊乘星往後一躲,打量十八九歲模樣的張陽橋,“美人胚子,啥時候長開?我怕是要等成老頭兒。”沒等到迴音,討個無趣。張陽橋推開碗碟,掏出煙盒,指間擺弄煙紙,碾了個紮紮實實的菸捲,劃一根洋火,又興致乏乏甩滅火柴,叮叮咣咣闔上煙盒,乜斜他,“請喝酒麼?”
從早晨喝到月升,河堤邊人煙漸熄,只有海浪拍打石基聲。十幾罈燒刀子酒喝到見底,被兩人信手甩到一旁。齊乘星仰躺在臺階上,硌得腰疼,喝到臉色發白,劍眉虎目醉得柔和,手指滿月,“我這趟先去京師,再回巴里木,給阿布和額莫扶靈,送他們回家。”張陽橋醉意醺然,臉頰通紅,扭頭眯眼看向他,“巴里木,在哪?”齊乘星坐起身,食指沾酒,在石板上寥寥幾筆勾畫版圖,從北平往東北方向畫了道線,“喏,高山森林綿延豐沃草場,從雅魯河以東,到喇嘛山腳下,是我的封地。”
張陽橋神色悽惶,苦笑,“哪還有封地,毛子打過來,都沒了,萬事化雲。”齊乘星僵執已詞,“總會打回去,不然大好河山落他人之手?”張陽橋呲一聲,“誰打?大清打?民國政府打?蘇區打?”
齊乘星沒了底氣,“總要魂歸故里的。”
張陽橋慼慼然,深感其悲,難得好心安慰,“你趁醉且睡吧,浮生一場大夢,睡著了什麼都不去想。”
齊乘星瞧著不知幾多年歲的老傢伙,“等我睡著,你捲款跑路?”
張陽橋擺手笑笑,枕酒罈子,蜷成一張瘦骨伶仃的臥弓,“答應你,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