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乘星把五十條大黃魚一字排開擺在艇板上,絹絲手帕細細擦拭,沒由來地有個念頭,“雲生,你說要是有朝一日,船體負荷過重,這金塊子你往不往水裡扔?”張陽橋舉起黃銅印信端詳,大篆字型,‘陶庵石公’,笑了笑,“兄弟,你一語成讖啊,不是你們滿蒙旗人,也讀漢家錦繡文章?”齊乘星不以為忤,站直身板,兩手一背,瀟瀟然自有浩蕩長風,誦起,“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張陽橋扔過印信叫停他,“得嘞,還未落魄至此。”齊乘星接過黃銅印信蹲身坐定,“那你呢?如何一路漂泊至此?”明知流浪小賊滿口胡言,亦想聽之打發悠長時間。
張陽橋托腮,頭頂麻布小褂,半張臉擋在陰影下,露出個尖下頜,背弓似貓,“丁戊大災,異子食,兩串銅錢能買個孩子,家裡無米下粥,我年歲最小,尚不能勞作,遂被人牙子買了去。三碗熱粥下肚,醒來已在箱內。路途顛簸,悶熱難耐。木箱留了七枚通風孔,我餓極,別無他物,只得手指摳洞,指甲劈裂,肉磨見骨,挖得鮮血淋漓,破出拳頭大個孔隙。伸臂出去,臂被木茬剮蹭出血道子。幸而尋到箱上掛鎖,撥開橫鎖,頂開箱蓋跳了出去。”
齊乘星抬塑膠桶往茶杯裡倒淡水,皮箱裡拿出哥窯茶葉罐,拈了幾根六安茶片,闔上杯蓋,慎而又慎捧到艇沿上,企圖借陽光燙熱一汪水。“然後呢?你看到什麼?”
張陽橋眯眼陷入回憶,“我在船上。”長開雙手比劃,“一節貨艙,擠了幾十個木箱,我一一拔開橫鎖,搖醒他們。人牙子往白粥裡灌了迷魂藥湯,怪不得毫無反應。有幾個孩子哭鬧,被我們打暈了事。趁大船停港上客,我們三十多個人衝上甲板,趁亂奔亡。”
齊乘星手心捂著茶碗,“丁戊,光緒年,我還沒出生。”
張陽橋被打斷說書,鳳眼翻白。齊乘星只得訕訕不言,示意張陽橋講吓去。
“一艘老舊木船,盡是聽不懂的腔調。天氣熱騰騰,人穿得倒個個體面,想來富庶。人牙子迫於巡警環伺,抓不住我們,畢竟走私買賣見不得光。我們也躲著巡警,尋思這地方能吃飽飯,一群半大小子,滿巷奔逃,很快走散。再回神身邊只有楊雲風和蒙西諾倆人。”張陽橋自嘲笑笑,“我們仨沿著南洋餐館撿了一宿泔水桶,吃得酒足飯飽。”
茶水漸溫,齊乘星遞過去,“喏,請你喝茶。肯定比前天早上的高碎好喝。”
張陽橋一愣,默默接過茶杯,呷一口,遞還給他,接著講,“蒙西諾一個漳州拐來的混血崽兒,比我們大幾歲,說一定要躲藏起來,人牙子怕是與當地幫派有勾連。果不其然,第三天我們重回港口,幫蒙西諾尋找回家機會,看到七八個孩子被帶回船上。”
恰此時烏雲遮日,風雷聲起,隱隱有雨意。齊乘星傻不咧咧大笑,握住他肩膀搖晃,“你看我吉人自有天相,下雨了吧?不用喝尿了!”
張陽橋推開他,忙扯帆,卸了槳上匕首,匕首哐當扔到地上,塞槳入他懷裡,“憨憨,風暴潮啊!把你那大黃魚收回箱子,快點!”